不觉又过几日,阴雨绵绵,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周祁赴考乡试的那天碰巧天公不作美,烟笼广陵城,天也渐凉了。在老太太发话前,音音已为周祁多备了衣裳,也叮咛了鹿鸣将他照顾妥帖。
乡试的考场在广陵贡院,隔着玉藻湖与广陵书院遥遥相望,建有百年历史,每十年翻新一次。今年年初,才将贡院修缮完毕,如今又焕然一新。
广陵贡院是江南地区最大的贡院,可容纳两万余名考生,每到这个时节,广陵周边的地区多达数千诸生远道而来赴考乡试。国朝定乡试分为正科与恩科,正科即每三年一次于八月开科的正例,恩科则区别于正科没有定例。
乡试共有三场,每场三天二夜,每场开考分别在初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须先一日点名领卷入场,后一日交卷出场,前后加起来统共九天六夜需在贡院的号子内艰难度过。
周祁十二岁便获取诸生资格,还是拿廪饩银的廪膳生,与韩珏一样少年有成,自幼便被人称为“神童”,可惜周祁天生孱弱,他生怕家中担忧他无法承受考场煎熬,而他自己又不忍放弃功名,于是遵照医嘱,休养生息整整三年,终于将养了好些。这是周祁首次赴考乡试,他自是豁出了一切,要一举夺魁。
乡试这几天,周祁自然就不再待在太师府,虽说九天六夜住在贡院的号子里,前两场交卷后还有两个晚上需要自己解决住宿问题,以周祁的身子经不起来来回回的折腾,索性就提前安排了临近的客栈暂住。
周祁一走就是十天,他不在太师府的日子,照理说,音音也可以不用再去书院,只是他临行前吩咐了音音要照顾好周显临,故而她这几日便成了周显临的读书丫鬟。
周显临上学原是用不着书童和丫鬟的,可他之前跟着周祁已经习惯了由音音陪伴在侧,便也没有推脱的意思。
“此刻祁哥该是在考第一场了。”打早上起,周显临就默默地观察着音音,她果真与寻常女子不同,周祁走的第一天,与往常无异,做着她应该做的事,即便周显临有意无意地提起,她也谨守本分,侍奉他。
而音音回答他的,总是熟练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
“你来呀!追到我就把玉佩还你!”周显临不知还能说什么,于是不再说话,可刚低下头准备看书,远远就传来妙云聒噪的声音,抬眼望去,她正朝他们的方向跑来,在她身后不远处还追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郎,满脸焦灼。
周显临与音音对视一眼,看这情形,该是妙云招惹了那个少年郎,少年郎才对她穷追不舍。
“你别跑!快把玉佩还我!”少年面色潮红,好似脚力不够,迟迟追不上兔子一样的妙云。
妙云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少年也没有放弃追赶,他焦急追她,没有注意脚下,一个趔趄,竟扑倒在地,磕到下巴,见他摔了个“狗吃屎”,妙云才停下,看到狼狈的少年,捧腹大笑:“哈哈哈,还真是个书呆子,傻头傻脑!”
妙云笑个不停,少年倒地不起,周显临与音音观望着不动声色,正要看妙云如何收拾,音音已一个闪身飞快朝他们奔去,周显临略感惊讶,他以为她会与他一样袖手旁观,没想到她会去多管闲事。
他有点好奇她想做什么,索性放下书卷,隔岸观火。
“喂!”妙云笑了一阵,见少年迟迟没有起身,便觉有些奇怪,隔着一丈远看着他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发出嘤嘤哭声,“开什么玩笑?你堂堂一个男儿,摔了个跟头就哭哭啼啼……”
妙云正想嘲笑,却被突然出现的音音一把拉住,妙云怔住,把话憋了回去,音音松开她,又奔向倒地的少年,立刻将他扶起,拍净他的衣袍,拿出袖中的手绢为他擦脸擦手。
“三姑娘。”把少年收拾干净,音音面向妙云,伸出手,“请将玉佩物归原主。”
妙云回过神,见音音帮着外人又向她索要玉佩,下意识握紧了手上的玉佩,后退一步,似乎不愿归还她好不容易骗来的玉佩。
“三姑娘,请将玉佩还给世子。”音音语气不变,再三重申。
此时,妙云终于有所动容,瞪大了眼睛看向少年,显然对音音所言感到难以置信,只是在她发问之前,少年先是好奇地看向音音,问:“你如何知道我是……世子?”
音音微微一笑,答:“五年前,老太爷大寿,王爷驾临太师府,我有幸见过一回。”
音音口中的“王爷”正是当今的广陵王李懋,而眼前的少年则是李懋的三世子李基,年十二。五年前,李基跟随他父王李懋驾临太师府参加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令太师府蓬荜生辉,王妃领着年仅七岁的三世子格外夺人眼球,而那时候年仅三岁的妙云自然对李基没有印象。
今年乡试的主考官除了朝廷指派的官员两名,另有广陵王主持大局,为的就是避免考官与考生私通关节。广陵王李懋素来深受皇帝器重,皇帝重视举业,广陵又是李懋的封地,这江南地区的科举自然也就落到了他身上。只是广陵王主持乡试,世子们都在王府,李基突然出现在书院倒是显得有些匪夷所思。而他衣着如一般富家少爷,在书院也屡见不鲜,难怪妙云会对他目无尊卑。
周显临未曾见过年少时的李基,此刻远远望去,但从五官依稀可以察觉到他身上似曾相识的气息,却没有认出这是令他恨之入骨的人。
“既然你认出我是世子,那你替我教训这个丫头!”李基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凝聚目光,命令音音。
“世子,三姑娘还是个孩子,又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一般见识,她只是闲着无聊,跟你闹闹,不会真拿了你的玉佩。”音音一面好声好气安慰李基,一面看向露出胆怯之色又不敢吭声的妙云,直到音音把她唤醒,“三姑娘,快拿来吧。”
妙云如梦初醒般地拿出藏在兜里玉佩物归原主,那是一枚生肖玉佩,羊脂白玉雕刻着一匹奔腾的骏马,栩栩如生,背面阴刻“北极之垣,百炼精金”八个篆体小字。收回自己玉佩的李基格外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遍后挂上脖子。这块玉他一直贴身戴着,方才进了书院稍不留神就被妙云顺手牵走,追了许久都没能追上,还摔了跟头被人瞧见,颜面尽失,恢复精神后一顿恼怒,本来要将妙云发落处置,可音音从旁阻止又立誓绝不将此事对外宣扬,李基被音音说服,才就此作罢。
“你……是老太师的嫡长孙女吗?”李基见音音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误以为是姜云。
音音摇摇头,屈膝行礼道:“回世子,音音只是祁少爷院里的丫鬟,不值一提。”
“丫鬟?”李基仔细打量了一番,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个丫鬟,“你没骗我?”
“千真万确。”
李基盯了她小半刻,终于相信:“也罢,你说是就是吧,既然你是丫鬟,那她呢?”李基指向一声不吭的妙云,极不友善。
妙云没等音音回答,抢先一步赔罪道:“民女周妙云,是太师府的三姑娘,刚才不知道你是世子,多有得罪了,世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恕罪!”
妙云还算机灵,知道自己得罪了李基生怕受罪,就灵机一动,赶紧周正地请罪。
“照你这么说,倘若我不是世子,就可以任你那般欺负?亏你还是名门之后,竟如此不知体统、顽劣成性!”李基反讥,言语犀利,与方才摔倒在地的他判若两人,妙云开始怕了,目光投向音音,向她求救。
“三姑娘生性顽劣,确实有失体统,看来回去必须跟老太太说说,好好将那些教养嬷嬷罚上一罚。好在世子胸襟宽广,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三姑娘才没有多受罪,以后也知道改好了。”
眼见音音心思巧妙地转化危机,李基即便心中再有怨气,也没办法再往妙云身上撒,否则就失了气度。
“罢了,既然玉佩已回到我手里,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就如……”李基瞅了音音一眼,“音音所说,我不与小女子一般计较,你且好自为之,莫要再胡作非为,丢太师府颜面。”
“是,妙云谨遵世子殿下教诲!”妙云好似虚心接受道。
李基望一眼空中日照,道:“我出来已久,该走了。”说着,他整整衣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音音:“今日多谢,后会有期。”言罢,他便扬长而去。
音音未发一言,目送李基离去后便转身,看到池塘对岸的周显临正在注视着她,她微微一笑,又转顾妙云,只见妙云恢复如常,撇嘴道:“不就是一块玉,看他宝贝成什么样了,堂堂世子,摔倒了还会哭,真是好笑!”
妙云不会轻易认错,刚才不过是权宜之计,转身又翻脸不认人了,音音已经习以为常,笑道:“他那块玉可不简单,非但价值连城,还是一块命玉,万不能离身,你拿走他的命,自然要跟你急,你要庆幸他是个讲理的,否则你有十颗脑袋也不够掉!”
妙云道:“真有这么重要?”
音音点头,“我在老太爷的寿宴上亲眼见过的,不会有错。”音音只道那是李基的命玉,在他出生的时候由一位道士所赠,必须贴身戴着方能长命百岁,至于背面的小篆,音音没有向妙云解释。
北极之垣,百炼精金。这是李基的命格,是天子之命。五年前的寿宴,她无意中瞥见了李基的贴身玉佩,老太爷也见到了,但是与李基在一起的王妃生怕别人看到他玉佩背面的字,慌张地替他收了起来,老太爷只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而寿宴后的一个月,重阳之日,老太爷登高时失足丢了性命,究竟是巧合还是人祸,恐怕只有老天爷最清楚。
想必知道那玉佩背后八字的人在这世上也所剩无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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