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堂与大成殿同样面宽五间,歇山顶重檐,堂内梁、栋、额、枋,皆雕刻纹饰,房梁下的墙上彩绘十二幅《孔子圣迹图》,北墙悬挂至圣先师孔夫子画像,画像前设书案,是讲师讲习之座。
堂内左右各分十八席,共五十四席供学子落座听讲。
周显临与周祁进入堂内时,嘈嘈切切,皆是衣装鲜亮的年少学子在一起交头接耳,他们年岁较为统一,多在十四五岁,与他们一般无二。
进明伦堂读书的大都是各方显贵公子,他们从小受礼教熏陶,遵纪守礼,却也养尊处优,少不了摆出一些高人一等的富贵通病。最为显著的莫过于聚在一起攀比家世,或是手上又多了什么稀世珍宝,日日如此。
周显临对此毫不关心,一进大门,逡巡四周,挑了一个不是十分显眼又能听得清讲师声音的空席,只是他刚要落座,一个身着深蓝色暗花绸襕衫的少年挡在他身前,趾高气扬道:“瞧你有些面生,新来的?似乎不太懂规矩?”
周显临瞅了他一眼,瞳孔骤缩,旋即又若无其事地说:“不知这里的规矩是什么?还请师兄不吝赐教。”
这少年他认得,虽然年轻了不少,但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还是一成不变。上一世他们同朝为官,却总是政见不一,后来为了铲除异己,对此人使了些手段,没想到重生之后还能再相遇。
少年双眉一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大发慈悲教教你……”
“珏弟,你要教我二弟什么?”少年刚开口,周祁便走上前来。
看到周祁后的少年立马变了脸色,下意识往他身后去看,看到没有人才欠身作揖道:“见过祁哥。”
周祁微微颔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少年话锋一转,疑惑又惊讶:“二弟?莫非他就是姨父在外的私生子?”
“珏弟莫要口没遮拦,这是我二弟,你应该尊称他一声‘表兄’才妥当。”周祁温和的面容下略带威严,说完又转顾周显临,道:“二弟,这是你的表弟韩珏。”
江南三大世家之一的韩氏家族立足于江平府,也是簪缨世家,韩珏是韩家的九世孙,身份尊贵。他母亲是周渝的胞妹小周氏,婚配于韩家宗房嫡长子韩永琳。韩珏年幼丧父,寡母小周氏从小纵容溺爱,养成了他纨绔子弟的性格。不过,韩珏虽然言语傲慢,行事荒唐,却颇有才情,五岁能作诗,十岁出口成章,他做的几篇赋经常被拿来当作上课的参考,因此恃才傲物。
韩珏的为人周显临再清楚不过,可他从未放在心上,像韩珏这样刚愎自用的人不足为惧,倒是周祁,这个孱弱的少年,更令人介怀。
“祁哥,就算是亲戚一场,也要守我们书院的规矩不是?”韩珏敬周祁是兄长,给他几分薄面没有仗势欺人,但就是不待见周显临,有意为难道:“书院的坐席因个人的才学深浅而定,这位新来的……表兄似乎不懂规矩,如若这样贸然入席,要其他学友们何以立足?”
“韩兄所言有理,新来的,你要拿出真才实学才有资格坐在这里!”周围一群学子也开始附和韩珏一起起哄。
周显临见周祁面带笑容,不再出声,心下了然,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道:“要如何判定?”
“要知道,我们广陵书院乃百年学府,天下人才尽出于此,你若想在此读书,将来走上仕途,那就要凭真本事,看到东墙上的十个字没?那是书院初建之时周公所题,你若能在一炷香内用这十字做一副对联,你便可入席,否则此处就不欢迎你!”韩珏骄傲自大,又看不起周显临这个“私生子”,前阵子周家的事传进韩府,早打听到这周显临住在穷乡僻壤没读过什么书,一个乡下小子也想进广陵书院,简直贻笑大方!
周显临刚进明伦堂就注意到了东墙上的十字书法,那是从“壹”到“拾”的颜体,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深得颜真卿的真传。
见周显临沉思,韩珏更是得意,想他一定没有这个本事在一炷香内做出对联。
谁知下一刻,周显临随手夺走身侧一个书生案上的纸笔,那人惊呼:“你要干吗!”
周显临不管不顾,摊开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来来回回如龙舞动,须臾收笔,他随手一扔,众人随之望去,但见雪白的纸上洋洋洒洒一篇字写得潇洒流畅,再细看内容,更是大为惊叹。
周祁上前一步,默读上联:壹座书院,名留青史贰叁佰年,肆海伍湖聚一堂,柒嘴捌舌书生,嘲笑玖难同窗,可叹十分荒唐。
读到这里,周祁看了一眼韩珏,双眼微突,额头青筋暴跳,在他动怒之前,周祁伸手挡住了他,继续看下联,念道:“拾年寒窗,苦读诗书捌玖仟遍,柒情陆欲皆可抛,伍经肆书教义,叁番贰次默诵,立志一举高中。”
念罢,周祁感叹周显临是个十分有趣之人,他非但能在一炷香之内完成考验,而且可以倒数做出下联,两联既能反讽韩珏,又能显露一身抱负,倘若他十四年来不学无术,除非是神童,否则绝不会有此临危不乱的反应能力。
“好!好联!好字!”众人皆惊叹,猝不及防有一老者的声音打破一时的寂静。
众人抬头一看,正是书院的主讲,也是儒学大师范继儒山长。范山长满头银丝,须髯斑白,一身广袖儒衫,年过古稀,却依然精神矍铄。他原是帝王之师,后卸任入书院成为主讲,并任山长一职。
“学生见过范山长!”纵然学生调皮,见到德高望重、满腹学识的范山长顿时收敛,对师者极为敬重。
范山长单手提袖,拾起桌上的翰墨,端详一阵后问:“此联是何人所作?”
韩珏咬唇不语,其余人寻找周显临身影,不知何时起,周显临已脱离人群,寻了一处空席落座,正孜孜不倦地诵读诗篇。
“喂!新来的,还不快来拜见范山长,真是不懂规矩!”有人吆喝,态度傲慢。
周显临闻言起身,面对长者顿首叩拜:“学生周隐,拜见山长。”
范山长手捻长须,笑呵呵道:“原来是你,你父亲对我提过,你从小漂泊在外,不曾正经读过书,可我瞧你写的字颇为苍劲老道,看来是下了些工夫的。”
“山长谬赞,学生家境贫寒,凡要读书都会去城外山间的白云观,这些年都是袁灵道长教我读书认字,学生不才,如今都未能考取功名。”周显临面露谦卑,倒叫人更为好奇。
谁人可以想到,一个道士都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究竟是他天赋异禀,还是刻意隐瞒,就真不好说了。
“既来了这书院,前尘往事莫要再提了,你虽尚未考取功名,却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啊!”说着,老山长又对着周显临方才写的对联大加赞赏。
“多谢山长不吝赐教,学生定当不负所望!”
老山长含笑点头,随即让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讲课。
一旦上课,韩珏暂时没有机会刁难周显临,可他心中仍是不服,以至于一上午都心不在焉。
书院的基本课程以《四书》《五经》为主,山长授课一般放在每月的一、三、六、八日,主要讲经史,其余时候另有讲师授课。
周显临入学的这一天恰好是初八日。
在座的学子在三到五岁的时候就已在家中或是私塾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蒙学读本,期间只有参加县试和府试合格后的童生才真正有资格进入广陵书院,自此可以一路进学,直到一举高中进士,入朝为官。
周显临直到十五岁都没有参加过官方任何考试,这次是破格入学,才会引起诸多不满,当然,他也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获得了一部分人的认可。
书院的讲学向来自由,除讲师授课,学子们也可在课余时间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这不,范山长人一走,众人又都聚集在一起,他们谈论的不是诗书,而是新来的同窗周显临。
周显临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提了一卷书离开了明伦堂。
书院造舍上千,一年四季八景,妙趣横生。周显临对此早有耳闻,也慕名已久,他既然进了书院,就想着寻一处安静的地方考虑未来。
书院的后院有一处“枫林晚亭”的景致,每到深秋,满目红霞。如今黄梅雨季,但见枫叶发出油亮的绿光,枫树下是一池水塘,漫着烟气,湿漉漉的,叫人不大爽快。
周显临不喜阴湿的环境,打算折返另寻一处,却在转身之时看到了周祁,还有陪在他身侧的音音。周显临身形一顿,没再向前一步,而是一个转身,将自己隐藏在一棵百年枫树之下。
“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这地方湿气重,不好再靠近了。”他躲在暗处,听着音音温和的嗓音,对周祁满怀关切,不由闭紧了双眼。
“就走一小会儿,你也不允许吗?”周祁依旧文质彬彬,言语却像是一个孩童在撒娇。
“我奉老太太之命照顾少爷,若有什么闪失,我不好交代。”
“祖母待你如亲孙女,又怎会舍得责怪你?就这片刻工夫,难道我还能丢了命不成?音音,在我面前,你就别跟我来那一套了。”
“那就一小会儿,不许久待。”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音音!”
周祁说服音音后,便继续往前走了,两人步履迟缓,随意交谈着今日明伦堂里发生的事。当周祁提到周显临与韩珏起冲突这一段,周显临陡然睁眼,侧耳倾听。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想来临少爷也是各中佼佼者,不容小觑。”音音听闻“明伦堂事件”后,作出这样一番评论。
“音音总是独具慧眼,看来我这二弟确实是深藏不露,将来必能荣耀我周家。”
音音点头,不再说话。
周祁忽然停下脚步,音音奇怪,抬头却见他盯着自己,不觉问道:“怎么了?”
周祁目光中泛着层层涟漪,温和且动情,呼之欲出的情感却强忍了下去,转而道:“当年祖母要你随姜云姐姐进闺塾读书你不肯,就甘愿陪着我这个病秧子,还真是我误了你,你若想……”
音音伸手覆在周祁的唇上打断了他,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不喜欢读书,我就喜欢陪着你,这话以后别再说了。”
周祁握住了她的手,说:“音音,在周家当丫鬟真是委屈了你。”
“若不是老太太当年出手相救,就不会有今日的音音,音音的命是周家的,要我做什么都愿意,绝无怨言。”音音忆起儿时的事,说起来云淡风轻,眼底却暗藏着另一波风云。
她真正的心思无人可懂,包括此时与她最为亲近的周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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