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延禧宫的路走了一半,玄烨停了脚步,对梁九功道:“还是回乾清宫吧。”
安贵人的那句话他听到了,他想着要不要去承乾宫看看佟宝卿,想了一路,还是做不到。才两个月,赫舍里才去世两个月,玄烨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即便他知道佟宝卿何辜,平白被人羞辱,但如此境况,他还是决定坚守对赫舍里的心意。
玄烨问曹寅:“人人都说她变了,你看她今天打人的样子,朕觉得一点都没变。”
曹寅憨憨一笑,“安贵人得理不饶人,佟贵人也是无奈。”
玄烨没有再说话,背着手一个人踱回暖阁看折子去。日光渐渐暗下来,偌大的宫殿里只能听到西洋钟摆嗒嗒的声音,自小习武的玄烨即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坐得端端正正,曹寅望着他,从八岁登上皇位直至今天,他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滴水不漏,再大的痛苦和悲伤对他的伤害总像是无功而返,而这一次,曹寅能够感受到,玄烨的心上裂开一道很难愈合的伤疤,即便外表平静如常,可依旧有什么东西从心间那道裂痕处溜走了。
到了掌灯时分,玄烨抬首对进来点蜡烛的梁九功道:“传朕的旨意,让佟贵人每日下午来乾清宫两个时辰陪伴胤礽,胤礽百天之后,搬去承乾宫。”
他在心里道:“楚楚,朕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第二天,纳兰容若听曹寅讲了昨日的种种,偷笑道:“她当真就打了安贵人的侍女一巴掌?”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啊,不愧是佟家的女儿,安贵人当时就傻了。”曹寅越说越激动。
容若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道:“她这一辈子就只会为皇上受委屈。”
曹寅小心地往殿内望望,转过身来道:“你说两年未见,皇上是不是真的把跟她的情谊都放下来,
这么久还不见,后宫里什么样的无名小卒皇上也都叫来侍候午膳了,就晾着她。”
纳兰容若摇摇头,“近情情怯,皇上心里念着大行皇后,现在见的人不过是走个过场,不见的人是因为有真心在,“容若指着胸口道,”因为有真心才觉得对不住大行皇后。”
“对不住?”曹寅思索道,“也就是说,皇上就是因为有意于佟贵人,才不能在这个时候见她。”
“说对了一半,”容若叹息,“皇上因为当时没有坚持送大行皇后去盛京待产懊悔不已,大行皇后崩逝,皇上不想让自己好过,只有受到折磨才能让他心里稍稍宽解,避而不见中意之人,既让皇上痛苦也让皇上心安。”
曹寅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才子,我也总觉得皇上变了,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同,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让胤礽百天之后搬到承乾宫的旨意,像是一颗巨石砸进了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面。
玉莹先前就料想到了,虽然心里有数,可眼下还是不痛快,怏怏道:“我就说嘛,安贵人果然帮了她的忙,见识就这么一点点,白费了她那么好看一张脸。”
玲珑帮忙理着丝线,附和道:“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佟贵人,还要罚跪,安贵人以为自己是谁啊。”
玉莹把丝线对着光亮处比了比,语气里全是轻蔑,“她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只是这下有了二阿哥,佟贵人倒是少不了要多见见皇上了。”
“奴婢在一旁冷眼瞧着,皇上对佟贵人似乎也没有太上心。”
玉莹微微低头浅笑道:“我从前竟然最喜欢这样的皇上,他对很多事情都不上心,男儿凉薄又如何,他胸怀天下,不必在意小事的。”玉莹的脸色慢慢黯淡下去,语气也微凉如初秋寒霜,“我从小被太皇太后养在慈宁宫,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我跟皇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他背过我,他把好吃的糕点留给我,他教我诗书,教我骑马狩猎,我也总以为自己能站在他身侧,在最近的地方陪伴他。一夕之间,赫舍里似从天而降,夺走了我所有的一切,完成了我所有的梦想。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我怎么就成了那些枯坐到天亮,盼着见皇上一面的人了?”
玉莹不好意思地笑笑,拂去眼角一滴怯怯的眼泪,“怎么说到这些了。”
玲珑伺候玉莹这么多年,很少听到她如此哀伤幽怨,她应该是端庄的,大度的,逆来顺受又坚强的,鳌拜获罪连累遏必隆,玲珑以为天要塌了,可玉莹仍旧早早起来赶到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梳洗,就好像那被削去爵位的不是自己的阿玛,钮祜禄一族就此覆没,玉莹在宫里的日子也更加艰难,可她一步步熬到了今天,不卑不亢,这一路有多难,别人不知道,玲珑知道。
“小主,您心里太苦了,”玲珑一脸心疼地望着玉莹,“您在乎那么多人,那么事儿,却唯独不在乎自己,奴婢看着都难受。”
玉莹脸上的哀伤转眼就褪去了,她垂下眼皮淡然道:“家道中落,我身为长女自然要有所担当,钮祜禄的姓氏给我带来过无限荣耀,所以时至今日我也不能埋怨它带给我的苦楚。我不怨阿玛,他人在鳌拜手下,自有他的无可奈何;我也不怨皇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我的那些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这样说,可午夜梦回,玉莹一个人觉得永远都暖不热床被之时,她还是怨玄烨的,总角之交,清莹竹马,明明可以言无不尽,却偏偏要欲说还休,相顾无言。那些情谊,那些好时光,究竟是如何从指间溜走的。
玉莹叹口气,屋外蝉鸣清脆,它们是否知道,秋天就在眼前了?
永和宫自然是不会消停的,安贵人把手中的笔抛在桌上,歇斯底里道:“我在这里做这些没脸面的事,她就能冷不丁养了二阿哥,她是个什么东西,皇上这么给她脸。”说着就要把抄好的《增广贤文》撕掉。
和莲赶紧挡住,劝阻道:“主子,这可撕不得,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该更生气了。”
安贵人心里怒火难平,转身拿起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贱起了一小块碎瓷片把鼻夹划了个口子,安贵人伸手摸了一把,看到有血,也顾不上发脾气,惊慌道:“和莲,我脸怎么了?”
和莲忙用绢子擦了血迹,安慰道:“不打紧,一个小口子。主子您快躺着,我给您上药,仔细留疤。”
安贵人由和莲拖着在美人榻上躺下,抽抽搭搭道:“我怎么就比不上她,家室、相貌,我哪一样不如她,偏偏皇上每次都听她的,两年前就因为我责骂钟粹宫那个贱婢,她就敢仗着皇上跟我动手,皇上虽然斥责了她,可也整整半年都没有见我,如今她又跑来祸害我。”越说越生气,干脆大哭起来。
一同住在永和宫的端贵人听到动静,犹犹豫豫地不敢过来,等到这头稍微平静了些,才悄悄地从门口往里头探了探。
和莲才刚给安贵人上了药,转身看到端贵人,连连摆手,端贵人点点头,转身又回自己的寝殿去了。安贵人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和莲叹口气,借口沏茶从屋里好歹出来了一会儿。
丁德海凑过来,丧着脸道:“我看这往后可没有好日过了。”
和莲把茶壶交给烧水的丫头,远远地拉开丁德海小声道:“若是小主怀不上孩子,就真是没出路了。”
丁德海四下里环顾一圈,小声道:“按说停了那药也有些年头了,怎么还总是不行。”
“我托人跟我阿玛打了招呼,要了个安胎的方子来,这方子不易得,但总是有效果的。“和莲匆匆说了两句,怕安贵人身边离不开人,又赶紧进去了。
佟宝卿领了旨意,倒也没有分外欣喜,吩咐紫苏拿了两大颗金瓜子给了梁九功。
“梁总管,我进宫的时候阿玛总共给了我五颗,这两颗你得拿着。”
梁九双手接过金瓜子,连声道:“这可太贵重了,奴才承受不起啊。”
佟宝卿笑道:“昨儿个皇上恰巧经过替我解了围,想必也是你替我周全着,否则皇上怎么会从那条路来。”梁九功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小主,恕奴才多嘴,皇上是在意您的,只是他心里难受,他放不过自己呀。”
佟宝卿何尝不知道这些,她苦笑道:“我不在意自己,我在意皇上。谁都知道我这个时候进宫必然会受皇上冷遇,可那日在交泰殿匆匆一面我放心不下,他心里的苦太多了,虽然我可能什么也做不了,离他近一点,总能安心一点。”
梁九功听得心里感动,“小主啊,您放心,奴才一定尽心竭力伺候皇上。”
佟宝卿道:“梁总管,如今我拼尽全力要护二阿哥周全,还要请公公从旁协助一二。”
梁九功跪下叩头道:“小主,奴才知道您的苦心,奴才定当不负小主重托。”
八月底,胤礽从乾清宫搬到了承乾宫,佟宝卿一早让人在东偏殿里熏了艾叶,又怕气味太重,叫紫苏把新鲜瓜果拿了好些放在殿内,香香甜甜甚是好闻。
佟宝卿小心翼翼从乳母怀里接过胤礽,生怕孩子认生哭闹,谁知胤礽躺在佟宝卿怀里笑个不停,梁九功在一旁道:“二阿哥跟小主有缘分,原先在乾清宫的时候,没见过二阿哥这么开心。”
佟宝卿抱着怀里的小人,又紧张又开心,竟要掉下泪来,连忙把孩子交给乳母,用绢子拭掉眼角的泪珠,对梁九功道:“往后二阿哥和乳母的饮食就在我宫里的小厨房里单做,还请总管关照内务府,叫他们找得力的人负责食材运送。”
梁九功拱手道:“小主放心,奴才一定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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