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阿依慕随父母从石国出发,到达建康城时,足足走了半年多,其间还换了好几匹马儿。如今她从玉门关外一路向南,脚程虽比之前快些,可进入梁境之时,也是五个月后了。
她记忆中的大梁虽然人情淡薄,可总归是江南灵秀之地,触目之处,皆是山水如画。尤其是那一座座横跨河溪上的小桥,竟没有一座是重样的。
这一次,她再次步入大梁,却发现那些美好的景物大多不复从前了。
三月之前,东魏与大梁因侯景此人大战一场,最终大梁皇族萧渊明不幸被东魏擒获。不久,东魏占领大梁悬瓠等旧地后,便向大梁提出和谈,梁帝允准。
东魏这时的实际掌权人是大丞相高澄,据传,他曾修书梁帝,言明侯景曾是东魏大将,却叛主投梁,实乃不义之人。与此同时,他又修书侯景,请侯景传书梁帝,商议和谈条件。
这本是高澄的反间之计。
侯景投梁不久,梁帝待他虽然优待,可侯景却无安定之心。于是,侯景利用了这个机会,假借高澄之名,给梁帝递了和谈条件。言明:若要东魏放归皇族萧渊明,便用侯景来交换。
侯景本想试探一二梁帝,哪知梁帝接到此信之后,竟然允准了此事。
侯景当即生了反意,既然大梁容不了他,那他便打一个能容得下自己的天下来好了!
于是,这年八月,侯景起兵寿阳。又暗中与临贺王萧正德互通了书信,萧正德暗中助侯景率八千兵马度过长江,直入建康,围攻台城。
萧正德本是梁帝侄子,彼时梁帝萧衍无子,便将萧正德收养为义子。后来萧正德长子出生,便又将萧正德归为了侄辈,他便永远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因此,这些年来,萧正德心里多少对梁帝是有怨的。
侯景正是看中了萧正德的这点小心思,两人一拍即合。在侯景围攻台城之时,萧正德趁机离开了建康城,率部来到了侯景营中,两人一起合力,以“清君侧”之名,一个猛攻台城,一个猛攻建康。
梁,太清二年,十一月。
侯景拥立萧正德为帝,自命为大丞相。萧正德感其拥戴之功,便将女儿许给侯景,两家自此结下了姻亲。
战火蔓延,各地勤王之师纷聚建康。侯景缓下了攻势,转头对付那些勤王之师,大败数次。侯景军资匮乏,便放纵士卒劫掠乡里,一时之间,寿阳到建康一线,米价高涨。
阿依慕终是赶到了建康城郊,却发现因为战祸,建康城城门紧锁,无人可入,亦无人可出。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白茫茫地落覆整个建康城的轮廓。
远处战鼓声与厮杀声此起彼伏,火光烧红了半个天际。
阿依慕紧了紧身上的灰色暖裘,她牵着马儿在建康城远处走了半里,还是寻不到入城的法子。
“郡主……”阿依慕远远地望着建康城的白雪茫茫,满心担忧。
她不想再错过什么,尤其是郡主。
低下了头去,阿依慕弹了一下腰间的小铃铛,那清脆的铃声一如既往,就好像是那个月光似的小郡主就站在眼前,对她说:“阿依慕!你来晚了!”
“对不起。”阿依慕牵马转过了身去,建康城不破,城门不会开启,侯景叛军不退,城门也不会开启。
这两种开门的理由,阿依慕只希望是后者,也只能是后者。
“再等我几日。”
匆匆扔下这句话,阿依慕翻身上马,策马一骑往寿阳的方向驰去。
与此同时。
建康,东宫。
大雪静静地飘落着,檐上墙头,雪白地覆了一层厚厚的雪。
庭中盛放的梅花上沾着雪花,那些鲜红的花朵就好像是雪中冒出的血珠子,一朵一朵地让人莫名心惊。
“公主……”
“嘘!上次扰了公主雅兴,你忘了公主怎么罚你的么?”
殿前两名婢女匆匆说完,便赶紧闭了嘴。
作为大梁皇族最美的姑娘,萧盈不单是太子萧纲的掌上明珠,更是梁帝萧衍的心头肉,于是,在她及笄的那年,萧衍便给她赐下了封号,溧阳公主。
大雪已经下了好几日了,将这宫中的花木都染上了一抹雪白。
萧盈此时穿着一袭朱红长裙,裙角长长地迤在身后,她在庭中每走一步,便让衣裙上的那只银纹白鹤颤上一下,仿佛随时可以从她裙上展翅飞出,高高地、远远地飞离这座冰凉的庭院。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上阴云密布,将那轮暖阳遮蔽得无影无踪。
天寒地冻。
对萧盈而言,东宫似乎从来没有暖过,即便是炎炎夏日,也冷得好像是天牢一样。
她走到一株梅树之下,怔怔地抬起了脸来,望着最高的那枝梅花枝条——她没有施任何粉黛,却远比世间许多美人还要动人,没有绾什么发髻,就那样披散脸畔,不一会儿,青丝上便缀上了好几朵雪花。
已经多久没有由心笑过了?萧盈已经记不得了。
这庭院是萧盈最喜欢久驻的地方,只因这儿的布局与晋安别院一模一样。
她再也不会去晋安别院,或许,也再也等不到阿依慕的出现。
“骗人。”
萧盈轻声嗔了一句,她缓缓闭上了双眼,任凭雪花将自己覆满。
曾经那样一个灵动可亲的小姑娘,终是骗了她。
萧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身为皇族,她必须端庄,身为名门,她必须知礼。
当年,她看见侯景的第一眼,便觉得此人面丑心恶不可收留,于是,那一日,她不顾端庄,不顾礼法,跪在佛寺之外哀求一心求佛的皇爷爷,莫要收留此人。可是,皇爷爷萧衍多年修佛,却将慈悲二字“悟”入了歧途。
皇爷爷说,侯景是猛将,为了投奔大梁,妻女都被东魏的高澄杀了,这样没有退路的人,若是他们大梁收下了,侯景定会感恩戴德一世的。
哪怕接到了侯景在寿阳叛乱的消息,皇爷爷也说,既然是个误会,高澄并没有以人换人的意思,派使者去好好安抚,这场战乱便可以休止。
甚至,明知萧正德暗放了侯景的八千人过江,也没有及时拿下萧正德。理由是,正德曾经悔过一次,等他胡闹够了,自然会回头是岸。
这世间战火已起,人间已是地狱,“慈悲”二字,不过是皇爷爷的一厢情愿罢了。
前几日,她在东宫之中还能听到一二前方的战报,她再一次忍不住向父亲进言,当召各地的皇族群起勤王。
只可惜,父亲担心各地皇族各怀鬼胎,怕勤王之后,江山易主,便将她呵责了一顿,怪她不该参与军政之事,便将她罚入了东宫冷庭之中静思己过。
可到现在为止,萧盈是真的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作为大梁的溧阳公主,她已经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过了。如今,战火已经快烧入建康城了,她的父亲,她的皇爷爷还是要让她做一只美丽的金丝雀,继续困在这方寸之间。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萧盈嘴角缓缓地翘了起来,却皆是自嘲。
两名婢女低头双手合十,呵了一口热气后,搓了搓手,却无一人敢上前劝公主回殿休息。
“上酒,命舞姬来献舞。”
萧盈终是从梅树下走了回来,她在两名婢女身前略微停了一下,轻轻地弹了一下肩上的落雪。
“是。”
一名婢女点头退下,另一名婢女连忙取了白狐裘来,小心翼翼地拭去了萧盈身上的落雪,才将白狐裘罩了上去。
“呵,梅香,东宫也只有你会如此怕我。”萧盈微微一笑,凉凉地道了一句。
这名叫梅香的婢女赶紧跪了下去,“公主千金之躯,自然人人敬畏。”
萧盈嘴角还噙着那抹自嘲,“那是敬多一点,还是畏多一点?”
梅香不懂萧盈想听什么,她赶紧闭了嘴,额头叩到了冰凉的石阶上。
每次这个婢女如此小心翼翼,萧盈总能想起那个跳柘枝舞的石国小姑娘,她便再也狠不下心肠,责难这些每日盯着她的婢女。
“起来吧。”
萧盈匆匆地丢下这句话,便走入了殿中。
殿中又有两名婢女上前伺候,一名恭敬地给萧盈递上了暖炉,另一名给萧盈递上了暖茶。
萧盈好像是个木偶人一样的,木然喝了一口暖茶,又木然拿过了暖炉,静静地走到了座上,坐了下来。
“公主,舞姬在外候着了。”婢女领了舞姬前来,立在殿门口通传。
萧盈没有抬眼多看一眼,她倦怠地道:“进来吧。”
梅香将舞牌名移近了萧盈,小声道:“公主,今日想看哪支舞?”
边上的婢女给萧盈斟了一杯暖酒。
萧盈匆匆地扫了一眼舞牌名,却不见最熟悉的“柘枝”二字,她不禁蹙了蹙眉,“为何少了一个?”
梅香赶紧跪下道:“回公主,太子殿下有令,从今往后,宫中禁舞柘枝舞。”
萧盈忍下了要说的话,果然这一日还是来了。
侯景叛乱,朝廷一边对侯景“慈悲”,一边却将善舞的异族们赶出了建康城。这太子东宫,自然是容不得那些异族的。
她身为公主,自然也不可再看那些异族舞蹈。
萧盈执杯一饮而尽,喃喃道:“那便随意跳吧。”
“是,公主。”梅香领命退下,引了舞姬进来,一时之间,这殿中便响起了歌舞声。
可萧盈知道,从这一日开始,她在这宫中唯一的乐趣,也终是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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