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魏,长安,城郊。
山势峻拔,青山入帘,一角悬亭飞檐沐浴在月光之下。
亭中女子长发披散,神色慵倦,斜倚在栏边,远远地看着不远处的小瀑布。
这已经是第七年了。
云舞影怔怔地回想着七年来关于小石头的一切——
她以为习剑之苦会让阿依慕知难而退,哪知道这个孩子就是个越挫越勇的心性,这七年来她即便是生病了,也会拖着病恹恹的身体,手拿长剑继续以木人练习剑法,谁劝也听不进去。
痛失母亲的苦涩,想必每日都让她煎熬着。
每次云舞影看见阿依慕笑,她总觉得那阳光的笑容背后,一定藏着浓浓的悲伤,除非阿依慕血刃仇人,否则谁也解不开那个心结。
可是,她不能让阿依慕通过比试,因为这些年来,狼枭在大漠之中的势力越来越大,阿依慕就算剑法再精,她也没办法以一人之力杀入狼枭的老巢。
这些消息云舞影都毫不保留地告诉阿依慕,可阿依慕只是静静听完,便又拿着双剑去刺木人练习了。
有时候云舞影真觉得阿依慕像个石头,认定了一件事就怎么都不会改变的石头。
包括这一件——
每逢春末,阿依慕总会一个人来到小瀑布下,将双剑放下,对着东南远眺片刻,便开始忘情地跳舞。
今日,刚好是第七年。
云舞影好舞,平日除了教授阿依慕剑法外,也会教阿依慕舞蹈,可她从未见过阿依慕练习舞蹈。
而阿依慕每年在瀑布下跳的舞,也是她从未教过的柘枝舞。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阿依慕跳舞,是她收阿依慕为徒的四日后,她们乘夜船过了长江。她半夜悄悄爬起来,在无人的渡口,对着建康城的方向跳起了柘枝舞。
月下的她好像是大漠上自由飞翔的鹰儿,展臂也好,旋身也好,跳步也好,每一瞬都让云舞影看得入神。
那时候,她有些懂了郡主萧盈。
她的舞姿可以让人由心地觉得自在逍遥,可以让人仿佛看见了大漠的广袤,可以让人感觉到她身上的浓浓热情。
还有什么比她更美好的么?
云舞影静静看着她跳完,看着她对着建康城的方向捂着心口歉然一拜,听着她泣声道歉,“郡主,对不起,我失约了。”
小小年纪,竟然就懂践诺的重要。
云舞影是第一次觉得,与阿依慕羁绊在一起,或许是上天注定好了的。
她走了过去,显然是惊到了阿依慕。
她轻轻地将阿依慕抱入了怀中,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脑,柔声道:“江边凉,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师父……”阿依慕哑声轻唤,所有难过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只化作了眼泪,簌簌而下。
“师父在的,哭出来也好,师父不会笑话你。”云舞影任由她哭着,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阿依慕的背心,剩下的话,只能在心里默默说着,“你跳得很好,郡主若是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不成!阿妈说过,小孩子哭了,会被蝎子咬脚底板的,我不哭,我要坚强!”阿依慕揉了揉眼睛,她微微推开了云舞影,吸了吸鼻子,认真地问道:“师父,我可不可以每年的今日都给郡主跳支舞?”
“郡主?”云舞影佯作不明白的样子。
阿依慕点点头,“她是大梁最好的人,我答应她的话,我一定要做到。”
云舞影慨然轻叹,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云舞影的弟子,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拘泥那么多的。”
“师父,你也是大梁最好的人。”阿依慕含泪轻笑,却忽地皱起了眉心,歉然对着云舞影跪了下去,“有件事还请师父原谅我,其实……其实……”
“我知道你不去找你阿爹,是害怕连累你阿爹了。”云舞影淡淡说着,扶起了一脸惊讶的阿依慕,“我懂。”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已足以让阿依慕羞愧万分。
“对不起……”
“换做我是你,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云舞影淡然说完,牵住了她的手,“我是个喜欢浪迹江湖的人,你选择跟了我,就必须要挨得住苦,你怕么?”
阿依慕摇了摇头,仰起脸来,笃定地道:“我不怕!而且,师父,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一定!”
七年前阿依慕的这句话云舞影以为是句小孩子的戏言,可这七年,阿依慕确实待她很好。这些好也让云舞影觉得有些恍惚,有时候已分不清楚阿依慕到底是把她当做了母亲,还是把她当做了姐姐?
半年之前,云舞影带着阿依慕浪迹到了长安郊外的深山里,这儿很是幽静,平日里除了鸟兽之外,罕见人至。
云舞影很喜欢这儿,便在这儿搭起了小屋,一住便是半年。
而每年阿依慕入春起舞的这一日,便也成了云舞影最期待的日子,她喜欢这样自由热情的阿依慕。
月华若水,瀑布偶有几点水沫溅落阿依慕裙边。
她穿着一袭大红色的长裙,裙角随风旋动,像极了一朵怒放的曼珠沙华。月光映照在她高挺的鼻梁上,肌肤胜雪,她不似母亲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是异族人,可正因为有着谢淮一半的血脉,她与生俱来的异域风情与江南秀美之气恰到好处地融在了一起,美得让人炫目。
“叮铃,叮铃,叮铃。”
她的舞步旋动,铜铃声清脆又悦耳。细细寻去,只见当年萧盈送她的小铜铃被她以雪色流苏系在腰间,每一次扭动腰肢,都能发出撩人心酥的脆响。
舞到忘情之处,阿依慕嘴角微微一勾,想象着萧盈就站在瀑布的水幕之后,她左颊上浅浅的梨涡突然旋得很深,再次真挚地说出了那句她说了七遍的话——
“郡主,生辰快乐。”
悬亭之中,云舞影微微蹙眉,悄然捂在了心口处,那儿的心跳比往日更快了些许,她有些慌乱,有些迷惘,不明白为何会因为小石头的一个笑,心就如此仓促地跳快一拍。
一曲舞罢。
阿依慕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静静地立在瀑布前站了许久,忽地转过了身来,走到了一旁凸起的石头边,拿起了上面放着的两柄极细的长剑。
她为这两柄长剑取名若水。
若水明澈的剑身上映出了阿依慕寒霜一样的眉眼,她仰头望向悬停,双剑已牢牢握在掌中,她凛声呼道:“师父,今日我不会再输了。”
云舞影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亭边就放着她的双剑,她对着阿依慕勾了勾小指,“小石头,来,我倒要瞧瞧,你这几日的苦练有没有长进?”
阿依慕足尖一点,便掠身踏岩而上,只眨眼功夫,便已落到了亭外。
剑锋一振,发出“嗡”的剑鸣声。
“师父,当心了!”
阿依慕话音才落,已经对着云舞影刺出了若水左剑。
云舞影错身轻松避开这一剑,足尖一挑,便有一剑抄在了掌心,她弹剑逼开了阿依慕,冷声喝道:“狼枭可不是什么慈悲之人,你再有这样的悲悯之心,是永远都不可能报仇的!”
阿依慕当即凝神执剑,“铿”地一声与云舞影剑影相撞,各自震得往后退了三步。
云舞影暗赞了一声“好”,想不到小石头竟然内息精进了那么多。
正在这分神的当口,阿依慕的若水右剑再次袭来,云舞影横剑格开,不得不把亭边的另一柄长剑也拿了起来,旋身一剑刺回了阿依慕的心口。
阿依慕双剑交错横在心口,格开了云舞影这一剑。
云舞影看准了机会,朝着阿依慕的眉心再刺了一剑,哪知阿依慕竟闭上了双眸,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小石头!你傻了?!”
云舞影急忙撤剑,可剑锋还是必不可及地削断了阿依慕的一揪鬓发,与此同时,阿依慕的剑锋已经顶在了云舞影的心口上。
“师父,你输了。”
阿依慕脸上的寒霜散去,渐渐浮现起一个复杂的笑容。
云舞影挑眉问道:“你就这样阴你师父的?”
阿依慕收起了若水,放到了一边,恭敬地对着云舞影一拜,“师父见谅,我只是想赢下这场比试,了结那个约定。”
云舞影背过了身去,显然是不认同阿依慕的“赢”,“你以为那些狼枭都会如我一样对你慈悲?”
“我知道他们不会。”阿依慕认真地回答,“可是我也不会对他们慈悲,我同样会阴他们,只要我能给阿妈报仇。”
云舞影愤声道:“你这是去送死!”
“我也知道。”阿依慕弯腰将云舞影搁在亭栏上的大氅拿了下来,温柔地披在了云舞影肩上,她的声音开始有了温度,“我不能硬闯。”
“你知道你还……”云舞影转过了脸去,眼眶之中强忍着泪水,却因为阿依慕的一个动作,怔愣在了原地。
只见阿依慕温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眯眼笑了起来,“师父不哭,小石头知错了。”说完,便轻轻地给云舞影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云舞影哪里还哭得出来?
她强忍住笑意,绷紧了脸,沉声道:“所以,今日比试,不算。”
阿依慕显然是不同意的,她虽没有反驳,却也不准备接受。
云舞影又皱起了眉来,“你一定要去?”
“一定。”阿依慕重重点头。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