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谢如卿

    洛阳,西梁皇宫。

    火光冲天中,禁军步步逼近,宫人们鼠窜而逃。

    一个身穿平凡宫装的女人,提着裙裾,赤着脚,发了疯一般逆流而上,朝火光中心的显阳宫飞奔而去。

    她的左右宫侍本牺牲了性命与她偷龙转凤,盼她逃出宫城,以期东山再起。

    莫唤云。

    云帝,大梁唯一的女帝,却在最关键的一刻不顾一切地跑回了皇宫。

    耀然火海,倾颓宫殿,无数宫人哭喊着、奔逃着。

    她们压根没有认出,这个披头赤面,满脸泪痕往火光里面冲的女人,是以往那个高高在上、残暴不仁的帝王。

    显阳宫就在眼前了……这是西梁皇后所居住的宫殿。

    浓烟遍布,莫唤云闷头闯了进去。

    “啾啾,啾啾……”小黄莺动人的歌唱着,纵然殿外已人间地狱,殿内祥和依旧。

    仿佛那个人的世界,从来都远在红尘孤老之外。

    紧接着,她瞄见了那个人的衣角,黄昏色的深衣,她嘴唇发干得紧,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目光一点点往上移。

    玉殿之上,男人修长地立于金丝鸟架旁,嘴角微掀,笑容若莲花的轻绽。

    那一刻,她的天地都亮了。

    就像让她下一秒立马引颈就戮,也甘之如饴。

    莫唤云知道,男人是看不到她的,一条锦帛,覆盖住了他那双清绝眉眼。

    即便如此,她还是局促难安,就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对自己苦苦苛求的心上人一般。

    云帝不年轻了,三十好几的年龄,因常年保养,看起来只有二十余岁。

    胸脯饱满、腰肢纤细、纤秾合度,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可与眼前比她小了快十岁的男人在一起,她还是自卑的。

    别人从来不曾知晓,她为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付出了多少,只为能与那个人看起来多般配一点。

    也只为了那个人能看一眼,哪怕只看她一眼。

    可惜,他宁愿毒瞎了自己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也不要再看到她。

    “如卿。”她握紧了拳头,亦步亦趋地走上前去,“周满带兵攻过来了,我带你逃吧。”

    男人仿佛没听到一般,手指微动,抚摸着指头向他歪过小脑袋的小黄莺。

    莫唤云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急速地奔了过去,企图去拉住那男人,此时若他还不能放下成见,他们都逃不出去。

    “哐当!”就在她上前的那一刻,潜藏在宫殿两侧的叛军鱼贯而出,一根铁戟重重将莫唤云刺倒。

    “狗皇帝,抓到狗皇帝了!”

    “周将军说得没错,狗皇帝果然最在意她男人。”

    “哈哈哈哈哈,真是恶心,听说她把哀帝杀了,就是想给这个男人腾位置呢。结果人家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宁愿弄瞎自己的眼睛!”

    “这祸国殃民的男祸水,听说他年轻时候,还能与清河王齐名呢,现在……委身于狗皇帝,连男人的尊严都没有了。”

    叛军的话语盘桓头顶,莫唤云血红了眼睛,不顾铁戟穿透了她手掌的疼痛,狠狠朝说谢如卿坏话的士兵腿部咬去。

    “啊!!!”这声音不是叛军发出的,而是莫唤云。

    叛军在她得逞之前,几根长矛分别插入了她的四肢,将她定在地上。

    血窟窿咕隆咕隆地流着鲜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叛军本来就拿瞎眼男人当诱饵,诱捕了云帝之后,自然也给男人铐上了沉重恶臭的枷锁。

    “别伤害这只黄莺,就这样带着它和我一起上路吧。”男人泠然的声音,犹如淙淙流水。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坦然。

    它跟我一样,早已遗忘了飞翔的本能。

    “如卿……如卿……你要去哪里?”云帝莫唤云见叛军押解着男人往外走,惊惶而绝望地喊着这个名字。

    可惜男人头也不回。

    “他要去哪里,告诉朕,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莫唤云怒视叛军,依稀帝王气势。

    一个最为叛逆的士兵一脚踩向她的手指,“你男人呀,他跟我们说,就算是死,也绝不跟你死一块呢!”

    莫唤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她最大程度地转过头,死死地看着男人的背影,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一点点,消失在了火光中。

    情亦不可近,恨亦不可及。

    ……

    很多很多年前。

    “谢……谢如卿?”在一次游猎中,她堕了马,滚到悬崖下面。

    天色渐暗,山中狼嚎,她竟吓得抹泪。

    “啧,想不到皇后殿下也有这一面。”少年都尉身骑白马,从天而降。

    他伸出了手,好看的嘴角咧起,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像一抹骄傲的朝阳,“来,手给我,拉你上去。”

    莫唤云抬头看着他,在一轮硕大的明月下,他的眼睛里,盛着十三个州的烽火。

    ……

    ……

    淙淙流水,一双水泡遍布的秀脚,上面擦伤、磨伤、跌伤的水泡与伤口不计其数,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如正常人一般行走了。

    明月辉抱臂,眼睛就直愣愣盯着那双脚,气得磨牙。

    这丫绝对是故意的。

    她就不信自己驾车的时候这丫就不能在后面嚎一声,非要追着马车跑了一个晚上,到最后,哆哆嗦嗦来到她面前来骗取同情心,装、可、怜!

    可是还能怎么办?

    明月辉瞥见那双不成片履的绣鞋叹了一口气,白生生的绣鞋都被血泡成了绛红色,瞧着都……难受。

    “跟着林侍卫,他一样会把你送到扬州。”明月辉没好气地哼唧了一声。

    陈凉真蜷起身子,戳了戳脚上的水泡,眼睛望着那潺潺的流水,“不一样。”

    明月辉:“怎么不一样了?”

    陈凉真低着小脑袋:“……”

    明月辉不耐,三两步走过去,心情不爽到了极点,“问你话呢,怎么不一样了?”

    她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就是想摆脱陈凉真,避免袁皇后本来的命运。

    到头来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不说,这个大麻烦还是甩不掉。

    “不一样啊!”陈凉真猛地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像盛了一掬河汉水,亮澄澄的,“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变,大家都变得快不认识了。”

    “只有殿下没有变,只有殿下……凉真才可以相信了啊……”她本来还有点激动,说到最后的时候,委委屈屈地,偃了声音。

    也只有殿下,才愿意为了凉真挡鞭子,也只有殿下,才在意凉真的性命。这句话陈凉真没有说,是藏在她心底的秘密。

    明月辉别过头去,她见不得这种哭哭啼啼的婆娘,她更觉得陈凉真的言语很可笑。

    明明她明月辉才是最自私自利的那一个。

    ……

    ……

    “那就跟着吧。”

    半响,明月辉冒出了这句话,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如果此刻抛下了陈凉真,失去行走能力的少女根本不能在野外存活。

    明月辉告诫自己,不是她心软,只是听见那哭声烦。

    树影漏下的光辉洒在了明月辉年轻而婉丽的容颜上,她扶了扶额头,望见那天光云影。

    她想,如果陈凉真这一次敢像原游戏那样,对她来一套八连骗,她保准第一个把这小丫头片子送去仙山卖豆干。

    如若陈凉真当真乖乖巧巧不出事,那……那就当给她的亲儿子男主积德吧。

    明月辉不知道,此时陈凉真正小小心心地、悄悄地回过头注视着她。

    天光散射在她的周围,树影婆娑里,她浅石青的长裙熠熠生辉。

    周围鹿鸣呦呦,飞鸟乍惊,那一个浅石青的幽影,就这样映在了陈凉真心里。

    ……

    “殿下殿下,您好厉害,居然认得路呢。”陈凉真的小脑袋从马车上支出来,笑嘻嘻对明月辉撒娇。

    “哼……”明月辉轻嗤了一声。

    这里跟华国地图差不多,明月辉父亲以前是国家地质队的,耳濡目染之下,她练就了一身认路贼强打死不会错的本领。

    其实这本领在大多数时候起到的都是反作用。

    比如非常不利于交男朋友。

    这就跟她从小就独立开瓶盖一个道理。

    直男们都喜欢陈凉真这样的,力气小、不认路,还喜欢撒娇的纯真小女生。

    “殿下,您看这天……”陈凉真打断了她的思路,担忧地抬起了脑袋。

    明月辉这才发觉,方才还晴空万里,如今已几朵浓重的乌云已飘了过来。

    为怕一路流民的骚扰,明月辉特意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

    这条路沿着颍水,怕是直到颍川中途的阳城才会有歇脚的地方了。

    “若是打雷,咱们不能在树林下走,得去找一块空旷的地域。”明月辉一挥鞭子。

    天色若泼墨,几乎是一炷香的时间,便暗沉得可怕。

    “滴答滴答滴答……”米粒大的雨点倾落下来,雨势渐渐扩大,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明月辉摸了摸枣色马驹的脑袋,“乖乖,这个天真是苦了你了,先忍忍。”

    树林的边缘容易落雷,她们还得往前继续走。

    “嗷!!!!”

    猛地,一阵破空的长啸传来。

    那声音,震得人毛骨悚然。

    “哪来的狗在叫?”明月辉故意安慰自己。

    “殿下……是狼,是狼嗥啊……”陈凉真老实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明月辉想勒住马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树林已走到尽头,树荫纷纷褪去,露出野草蔓蔓的旷野。

    视野尽头,一棵枯枝屹立于茫茫的草野之中。

    枯枝下系了一匹醒目的白色骏马,骏马身畔不远,明月辉隐隐可见一个人影。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那人硬生生跪在万千水草之间,仰望无情苍天,发出令天地黯淡的怒号。

    一声气凌九霄,一声惊动风云。

    原来不是狼,是个比孤狼还要可怕的男人。

    “殿下,这人……”陈凉真浑身都在发抖,这声音威压太过,令人心生恐惧,“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明月辉皱了皱眉,痛苦没看出来,唱大戏倒是看出来了。

    此人一看不是疯子,就是狂人,着实太过危险了。

    “咱们绕道吧,还是别打扰了。”明月辉悄悄说。

    下一刻,她被陈凉真无助地拉住了衣袖。

    “他倒了。”少女嗫嚅。

    果真,那男人嚎完一嗓子,直楞楞就倒了下去。

    “咱们……要不去看看吧?”

    衣袖又被可怜巴巴地拉了一拉,明月辉盯住那只袖子,心中哀嚎,这妹子的同情心也太盛了吧……

    两人驱车缓缓靠近,在看到那男人身上铠甲的那一刻,陈凉真瑟缩地钻回了马车厢里。

    明月辉心里也明白了,这可能是个满月军,看这铠甲的制式,甚至是个不小的将领。

    “算了吧,殿下……”陈凉真怯懦地摇了摇头。

    她还是很识时务的,善良是建立在不伤害自己与他人的基础上。

    “咕呜……”被系在枯枝旁的白马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它俊美的毛发被淋得贴紧了肌肤,甩一甩尾巴,铜铃大眼失落地望着明月辉。

    这马是通人性的,明月辉突然想到,怕是它看出了她俩要弃他主人而去。

    “当初是你拉我来的,多多少少算条命,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明月辉故意得有点大声,果然,那匹马眼底的光,一下子就点亮了。

    她心里有些触动,于是跳下马车,走近了男人。

    “这位壮士,你……还好吧?”她蹲了下来,想要查看身前男人的状况。

    一阵惊雷轰然。

    “啊!!!!”陈凉真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她看到了,只在顷刻之间,一把匕首已经抵住了明月辉纤细的腰肢。

    雨太大了,明月辉几乎感受不到锐利刀锋带来的疼痛,同样也看不清男人泥水交杂下的面目。

    “壮士,我只是想救你,非是有害人的举动。”她害怕雨声盖过她的声音,遂提了声气,朗朗道。

    她听见那人沉重的呼吸声。

    “若是我有心害你,那你记住我的脸,就算是以后化了鬼,找我算账也不迟!”

    惊雷闪过,照亮了大半个天空。

    男人甚至能看见她雪白如玉的脖颈上细细的经络,她瘦弱不堪的身躯,她悠长的下颚线条,她灰翅般扑闪的睫毛。

    这样一个名门贵女,明明怕到要命,却在此时此刻,有着搏命交涉的勇毅。

    一声低沉而自嘲的哂笑,匕首猝然跌落,随之而去的,是男人那坚持在心头的一口气。

    在男人兵败如山倒般倒下去的那一刻,明月辉同样也瞥见了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跟她在此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同的迥异。

    其一深灰,另一浅碧。

    古人云,双瞳异色,视为不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版权所有 https://www.yanqing123.net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