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侍卫,具体情况,凉灯可有与你说清楚。”明月辉屏退了左右,邀请林侍卫入了牛车。
“是。”林侍卫单膝跪下,利落抱拳。
“那……你现在的态度是……”明月辉端坐,低头问道。
“林殊乃大梁宫城之卫尉,本应担起责任,誓死护佑王妃。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闻言,明月辉无声地笑了。
……
……
“掉头东行?”
“咱们为什么要东行,东行不就回洛阳了吗?”
“清河王嘱咐咱们去长安,长安一定是安全的!”
“吴王殿下在那里呢,如果吴王殿下都不能庇佑咱们,谁还能庇佑?”
牛车外,爆发了不大不小的骚乱。
大家本来在这一处水源休整状态,陈凉真出来公布了这个决定后,周围的宫人都围了过来。
这个来自明月辉的命令,引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质疑。
平日里服帖的宫人们,在这个险象重生的环境里,面对这个看似匪夷所思的命令,也有了自己的顾虑。
特别是在洛阳倾覆过后,他们开始一点点地意识到皇权的崩塌。
平日里他们只能仰其鼻息的主子,在这样一个乱世,似乎紧紧只是比他们还要柔弱的普通人而已。
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凶狠神情,走上前去,想要去揪起瘦弱的陈凉真。
正是此时,一匹枣马奔行而来。
“殿下!”林侍卫勒马,骏马扬蹄,止住了宫人脚步。
“那边什么情况?”明月辉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莹白下巴。
雨后的山茶花湿艳艳的,兀自有一团婉转的冷香,流连于这爿青灰色的天空。
宫人们只看到那细若葱管的手指,被朱红的锦帘衬着,若显阳殿内那只圈养着的骄傲的小黄莺,丽质天然、娇嫩易碎。
“殿下英明,前方果真有巡逻的叛军。”林侍卫抱拳,锐利的眼扫过在场唯唯诺诺的宫人们。
“臣向人打听,据说安平王妃一行已被抓获了。”
满堂哗然。
安平王他们是知道,跟晋王司马沅一样,是傻子哀帝为数不多的儿子之一。
被皇后篡位的云帝深深忌惮,不准许其返回封地,长年累月地被扣押在洛阳城中。
“现在安平王妃如何了?”帘子一掀,那张容颜若湖上烟雨,动人心魄。
“王妃被带走,其余宫人就地斩杀!”林侍卫掷地有声。
此言一出,方才还愤懑不堪的宫人们,全都噤声了。
现下怎么办?
前路有叛军,后面临近洛阳,更是危机重重。
几乎所有人,数十双眼睛,全部下意识望向了牛车之上的贵女。
晋王妃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的庇护,此时他们又开始习惯性仰仗于她了。
明月辉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的神情,心知他们已经上钩了,便以一种不失稳重的口吻问道,“既逃过了青阳门的盘查,安平王妃是如何被抓的?”
“他们随行队伍过大,一路铺张浪费,又没有世家的家徽,经过一个村庄之时,被当地百姓扣留,偷报消息给了叛军。”林侍卫按照约定好的话语答道。
这一套说词当然是编的,但如若继续往西,他们最后的结局却比真金白银还要真。
听完这个消息过后,宫人们相互对视,他们很快抓住了安平王妃一行落难的关键。
这也与他们自己息息相关。
与安平王妃同样,这边晋王妃同行的队伍也太过庞大了。这样数量庞大的奴隶,除了皇族只有世家才会圈养得起。
再加之他们也没有世家家徽,只要不傻,叛军就一定能够认出他们皇家的身份。
青灰色的天空逐渐转为青黛色,凉飕飕的风又吹了起来,郁红的山茶花瓣飘落在车辕上,所有人都如此安静。
明月辉的嘴角莞起了一个虚弱娴静的微笑,那种明知结果,又不得不面对与承认的无奈。
她环视了一圈,“诸位是跟着本宫一起出宫的,本宫曾于心中暗暗发誓,定要护得诸位安稳。”
“为今,怕是办不到了。”嘴角苦涩蔓延。
“殿下……”一个小宫女捂着嘴哭了出来,是那个明月辉救过的少女。
陆陆续续有几个小宫女发出了呜咽之声,明月辉借着还未黑完的天光,一一记住了她们的面孔。
“为今之计,咱们分开而行,各自三五成群,伪装成士农工商、贫民百姓,隐藏在人群之中。”意思就是说大家各逃各的,最不容易被发现。
为了加重砝码,鼓励他们独立,明月辉继续道,“从现在起,你们不再为奴,而是自由身。”
紧接着,她听到了几乎所有人喉头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
自由身?
他们不敢相信,他们大多数都是奴生子,世代为奴,早已从血脉里就忘了自由的滋味。
“本宫的嫁妆,之前大家每人均拿了几件。这些东西拿到下一个城里找人融了,或者找个隐秘点的卖家,均够你们买几十亩田产、几间商铺,添置家产、安家落户。”
明月辉的声音润润的,是锦城三月的春雨,酥到了宫人们原本干涸的心田里,种下期待与向往的种子。
脱去奴籍,只在梦中才会偶有奢求的愿望。
这样的诱惑,对于世代为奴的他们,简直太大了,没有人拒绝得了。
没有人。
“若是你们最后还当本宫是主子,便听本宫一言,朝东南方向走。行至扬州吴地,那里鱼米之乡,水草肥美,又有长江之险,远避战乱,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临别之言,如此珍重,明月辉真心想他们把她的话当真。
之后,林侍卫带着几名手下,替有意愿的宫人结成对子,以免他们势单力孤,在逃亡路上遭人欺负。
有几个小宫女执意要跟着明月辉,明月辉只要让林侍卫帮忙照看,一路跟着上路。
一通安排下来,还是有十之又三的人选择继续西行。
明月辉想,若是没有她这个主子,那么他们被人认出宫人身份的概率会小很多吧。
到最后是劫是缘,是生是死,也只有看他们自己了。
这条路,她只能陪他们到这里。
还有一些人想要南下,有几个说想去看看北方的广阔草原,其余不到半数的人,则听从明月辉,选择了东行。
一群人分别之时,明月辉躲进了牛车里,车外依依话别声。
她听见两个小宫女在说着悄悄话,好小好小声,她掀开一点点车窗帘,圆月如洗,干净明丽,寒鸦栖在枝头一声声叫唤。
久久的,月上的流云聚了还散,就像那两个小宫女,还是分开了,不舍又决绝地此生分离。
也罢了,明月辉拢了帘子,她都帮离职员工找好了后路了,还能怎么样?
在这乱世活下去,还不是……还不是要各凭本事。
……
……
最终包括陈凉真在内的几个小宫女,由林侍卫与其他五名属下护送着,与明月辉一道,踏上了东行之路。
明月辉是趁众人进入驿站,酒足饭饱戒心下降之时,半夜翻窗出逃的。
偏门出早已停好了一辆无人的马车,这是她今日初到驿站之时,塞足了钱,吩咐他人代办的。
要留下的信笺也被压在了她房间桌上的镇纸下,洋莲紫色的洒金花笺,秀气字迹洋洋洒洒——
说是自己得了消息,去找晋王司马沅,出嫁从夫,夫亡妇也不会独活。希望林殊林侍卫能尽忠职守,将其余女眷顺利带往吴中建业。
若是那时她还活着,唯盼复见。
明月辉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文笔感动哭了,这比当年她第一次跳槽,写给原公司的辞职信还要来得真情实感。
不,她才不是为了两倍工资才跳槽,而是为了理想、信念,和不拖累原公司。
寒风寒夜,月明星稀。
明月辉搓了搓手,正准备爬上马车——
“殿下!”
一个破空之声,清清澈澈,又饱含了被抛弃的委屈。
明月辉第二条腿还没迈上去,噗通一声,直接被吓得摔在了车辕上。
她战战兢兢回过头,发现陈凉真站在房檐下,怀里抱了个小包裹,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
妈耶,明月辉走过最凶残的路,一定是系统的套路。
她这么千躲万避,还不是为了不跟陈凉真同行。
其他谁发现她还好,可偏偏就却是这祖宗。
“殿下!您要去哪里,您背上的伤还没好,凉真跟你一块去!”陈凉真抬轿,刚要往前行一步。
“闭嘴!”明月辉低声喝止她,一双眼神,露出不符合相貌的算计与阴冷。
陈凉真被明月辉的神情吓住了,她迷惑不解地看向明月辉,轻咬嘴唇,虽是委屈得紧,仍旧听话地一言不发。
“你现在立马回房,明日休得泄露本宫行踪。”眼前的女孩小兔子一般,听话、可怜又乖软,明月辉丝毫没有心软。
她清楚地明白,此时自己心软,就是给原身以后的遭遇埋下祸根。
“你最好给本宫老实一点,否则……”一双利眼锐利似刀。
否则什么她也编不下去了,反正凶就对了。
眼看了陈凉真抱着自己的小包裹,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嘴唇咬出了血,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刷刷地流,明月辉明白自己成功了。
她止住下心中的不忍,翻身上车,鞭子一挥,马儿哒哒地走起来。
四周低矮的瓦墙由慢渐快地掠过,她的心里沉重后又复轻松。
她终于甩开了所有人。
朔朔的风扑面而来,润着雨后的湿气,干净又清冽,混合着青草的味道。
明月辉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却发现旁边的位置空空的。
没有陈凉真,没有林侍卫,也没有嬉嬉闹闹的小宫女们,更没有忠心耿耿的宫人了……
她的心里蓦地好似失掉了一块,空落落的,挺难受的。
人啊,就是有这种劣根性,一旦习惯了什么东西,猝然失去过后,总会难以割舍。
想到这里,她扯动缰绳,催促马儿再快一点。
……
……
初晨的曦光撕开了寒夜的一条缝隙,明月辉将马车停在河边。
一夜奔波,她需要稍作休整。
她下了车,忽闻身后细碎的响动,心中警铃大响。
遂悄然从腰间拔出准备好的匕首,准备好出其不意。然而就在她猛然回头的那一刻,她愣住了——
微醺的天光洒落在重重的密林上,照出一方一方的光晕。
方块状的光晕洒在明月辉眼前的少女身上,勾勒出少女清隽的眉眼,她的额头上贴着濡湿的头发,整个身子因剧烈运动急速地喘息抖动着。
少女缩着身子,紧紧地、紧紧地抱着胸前的小包裹,就像抱着自己的命一样。
她站在那里不敢动,害怕眼前的人凶她,怪罪她。
明月辉看着她,她也怯生生地看着明月辉。
她的身体被夜露与汗水打得湿透了,脚下的布鞋走得不看成履,浸透了血,泡得濡湿。
很显然,这个名叫陈凉真的少女跟着明月辉的车,跑了一个晚上。
千转百回间,明月辉有好多话想说。
最终,化为了一句极低极低的唾骂,也不知是在嘲讽她自己,还是抱怨这套路她八百遍的游戏系统:
“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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