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半个月的雪,在除夕那夜卷土重来,洋洋洒洒迫不及待。
季府灯火通明,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丫鬟小厮身着新衣,面带笑容,一派喜庆祥和。
除夕家宴设在季府正殿。
季鹰与学堂众弟子一道,在季府大门一侧等候。这一众弟子,皆是季府救助的孤儿贫儿,除季鹰外,半个季家子弟也无。
等了许久,直到肩头已被雪花溽湿一片,才见两个矮矮瘦瘦的小厮探出身来,随手一挥,招呼他们跟上前去。
季鹰站在人群之后,也跟着往前走。
两小厮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走得飞快,只想速速完成任务。
人群里有人不满他们的态度,却被同伴拉了拉衣袖,也就住了口。穷苦孩子懂事得早,虽不知富贵人家的门道,但也懂得寄人篱下受人恩惠,不得不低头。
这时,一朱衣小厮迎面匆匆忙忙走来,他毫不客气地瞪了那两小厮一眼,呵斥道:“没得规矩的东西!各位爷都是府上的贵客,怠慢不得,你们这般摆着脸色给谁看!”
两小厮对视了一眼,躬着身子,垂下了头,内心俱是疑惑不解。他们俩在府里混的差,接引学堂这群穷酸学生的任务才分配到他们的头上,因为从中捞不到一丁点油水,这才心不甘情不愿,也懒得做什么表面功夫。这朱衣小厮可是家主跟前的红人,怎会眼巴巴地往上头凑?
朱衣小厮冷哼了一声,他们吓得将那份小心思收了起来,恭恭敬敬给众人赔了个不是,带上笑容端正态度,准备继续引路。
朱衣小厮也对众人行了一礼,笑问道:“请问,季鹰少爷可在?”
学堂众弟子互相看了几眼,练气七阶的学生们更是将目光投向了人群尾部。
朱衣小厮机灵得很,赶忙走上前去,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后,点头哈腰道:“奴才来晚了,真是该打!季鹰少爷,您请往这边走,由奴才给您引路。”
季鹰挑了挑眉,并未拒绝,只是在心中生起些许谨慎。
他对朱衣小厮点了点头,淡淡道:“有劳。”
小厮缓着步子在前头带路,季鹰目光不错地环顾四周。
他脚下是白玉铺就的宽阔道路,两侧是半人来高的青玉方灯,树木山石遥相呼应,一步一景。与刚刚走过的,杂草丛生的石板小道截然不同,看样子应是季府主道。
主道的尽头是季府正殿正门,小厮脚步不止,径直走向主桌,停步之处,竟是季家大公子季清荣身侧的空位。
“季鹰少爷,这是您的席位,请。”朱衣小厮恭敬地打了个千儿,屈着身子迅速退下了。
季清荣对季鹰的到来丝毫不感意外,偏头笑着打了声招呼:“鹰弟,咱们又见面了。”
季鹰也朝他拱了拱手,有礼道:“见过大哥。”一撩袍子,入定一般,稳稳当当坐下了。
他不去问为何将他安排在此处,只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动声色暗暗观察。
这会儿,正殿外侧坐满了人,中心这处来人却不多。正上位的家主高座,右侧长老与先生们的席位,还有女眷们的侧桌都是空着的,只有左侧坐了十来个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们见主座左侧第二席位来了个陌生少年,十分诧异,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地瞧了过来。
季清荣也注意到了,温声一笑,低声介绍:“鹰弟大概有所不知,这些都是你我的弟兄们。”
“都是?”季鹰诧异,他对季府围墙之内的事情,知之甚少,从未想过家主会有如此众多的儿子。难怪会随着兰夫人的心意,任他在府外放养。
“这才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些兄弟年龄没到,上不得宴席。”季清荣温润的面上显出几分无奈,又热情道:“需不需要大哥替你引见一番?”
季鹰长眉微皱,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丝竹之声骤然响起,引起全场注目。
两排轻衫丫鬟左右开道,身姿娉婷,莲步轻移。
季远山身着绛紫长袍,走在其中,袍边衣角尽是金色法纹绘制的云边,玉带明亮,尽显雍容华贵。平日里严肃的面庞上挂着笑,负手缓步走向高座,看上去心情极好。
长老先生们紧跟在后。
最后的是成群结队盛装打扮的一众季府女眷。
主座上的季远山高高在上,虚虚抬了抬手,沉声道:“开宴。”
乐声高昂,小厮们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季鹰察觉,与他相对而坐的麻子脸彪形大汉有些面熟,正是那日与他武试的季劲天。季劲天身侧坐着个半合着眼的白发虬髯老头,能坐在右侧第一顺位,想必就是季家唯一的那位金丹真人。
觥筹交错之中,那麻子脸彪形大汉正巧与季鹰对上了眼,蓦地一怔,武试惨败的耻辱涌上心头,愤愤瞪了季鹰一眼,侧身朝着他左侧的长老说了几句话。
长老半合着的眼睁开一只,盯了季鹰一瞬。
那一刹那,季鹰感觉到一股气势磅礴的威压震在他的头顶,想要将他压垮倒地。他咬着嘴唇,敛起全部心神,艰难维持坐姿,额头上冷汗直冒,只觉下一秒便会臣服跪下。
就在他两股颤颤,再也支撑不住的时候,那股威压陡地消散。
白发虬髯的老头睁开双眼,指了一指季鹰,对着季远山意味深长道:“远山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娃娃?如此年幼,还未筑基,竟也能抗下老夫的一丝威压。”
季远山眼底抹过一丝精光,脸上浮现得意之色,“祖叔好眼力,这小子,是本座的儿子。”
他也瞧向了季鹰,今日座次是他特意安排的,只是为了让这个儿子在众人面前露个熟脸。没想到,他竟然能让祖叔这个金丹真人都夸上一句,活生生将预计的脸熟扩成了入主季府的康庄大道,不愧是他看中的良才!
季鹰心头一惊,不动声色的瞧了季远山一眼。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闻不问十三年,突地在今日这场大宴上将他给推了出来……季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季清荣也就罢了,现在连家主都掺和了进来……他一点儿都不想和季家扯上关系,一点儿也不!
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他若不顺着说下去,未来无法在学堂继续修行事小,只怕他这个人会在家宴之后彻底消失。
季鹰一咬牙,站起身来,对着长老们行礼,“弟子季鹰,见过诸位长老。”
其他的长老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入季鹰身上,他们还没到金丹真人的境界,需得用神识探查一番。这一查,便发现的确是个好苗子,资质上等,根骨不错,小小年纪便已至练气七阶之境。更难能可贵的是,面对如此多的高阶长老们,这小子依旧站得笔挺,没有露出一丝惧意,抗住了这份威压。
季远山倒是好运气,居然能在那么多废物儿子之中,淘出一块美玉。
长老们一边想着,一边向季远山道喜:“恭喜家主。”
季远山甚觉面上有光,压了长老们一头,瞥了季鹰一眼,哈哈大笑。那一眼里头不只有赞赏,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这儿子,倒是寻对了!这孩子,虽然性子冷淡,孤傲疏离,对季府也没多少归属感,但却不是个没脑子的,懂得隐忍,懂得转圜。更重要的是,天资出众,即使不能领悟魂术,也不会同他一般困在筑基后期境界。况且,他需要的,也不是季鹰的忠诚。
丝竹乱耳,侧桌的女眷们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只听得见家主开怀的笑声,都在心底起了几分好奇,朝主桌望了过去。只见一陌生小少年站在那处,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少年生得极为俊俏,眉清目朗,清瘦挺拔,奇差布料的衣物也掩盖不了他的风华,一举一动不卑不亢,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已经有了一股青松傲雪的气质。
兰夫人也跟着看向了主桌,看了好半天,才发现上座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大儿子季鹰。美艳的面庞震惊又疑惑,手里的勺子滑落入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紧挨着她坐的如夫人天真貌美,轻抚着鼓起的肚皮,娇笑解围:“这是哪家儿郎,真是俊俏得很,长大了,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家,难怪老爷对他青眼有加。奴家不求别的,只盼肚里孩儿能分得那位少爷的一分神、韵,也能让老爷多瞧上几眼。”
同如夫人相熟的年轻姨娘们听她这么说,纷纷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嬉闹着。
上了年纪的姨娘们见兰夫人失态,心念电转,便知道那少年是谁了,一个个似笑非笑的瞥了兰夫人一眼。
兰夫人暗地里牙龈都要咬碎了,维持着浅笑,悄悄觑了一眼主母,见主母神色无异,紧绷着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她本是贫户女,因着无双美貌得了家主青眼,破格入了季府。当时太年轻,心气高傲,家主的宠爱直接冲昏了她的脑子,骄纵到不惧得罪主母,偷偷怀上季鹰,想着母凭子贵,做个上得了台面的侧夫人,与主母平分秋色。
万万没想到,这孩子并未给她带来荣耀,反而是她噩梦的开始。不断有新人入府,怀有身孕的她无法侍奉家主左右,很快便失了那份宠爱。管理后院的主母冷眼旁观,不闻不问,更是助长了其他妾室的威风,明里暗里全都挤兑欺辱于她。那段时日,她活得倍加艰难,荣华富贵一夕全无,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好在她没有一直糊涂到底,生下季鹰后立刻寻了个由头打发得远远的,又拖着破败的身子在主母院前跪了一夜。主母是个宽厚心慈的,见她知错就改,便重新接纳了她。兰夫人毕竟貌美无双,冠绝青城,在主母的提点帮助之下,很轻易引回了家主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如今侧夫人的位置。
如今见到家主对季鹰青眼有加,竟是又惊又惧,害怕当年的事情重现。
家宴散去。
季鹰随着他的一众兄弟们,跟在家主身后,将长老们一个个恭送出殿。他心底隐隐有些烦躁,觉得这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只是个麻烦的开端。
送走长老们,季远山也不久留,走前深深看了季鹰一眼,嘱咐道:“你也很久没见着兰姨娘了吧,今儿除夕,你们母子俩好好说会儿话。”
以前的事情,他还是有些印象的,他不愿这起子小事成为季鹰的心结,演化成心魔,在未来阻挡季鹰的发展。
兰夫人早已得了老爷夫人双重吩咐,先一步悄然退下,坐在自个儿的内室里头,对着桌上的东西发起了呆。
角落处,又大又圆的夜明珠托放在玉雕圆柱上,散发着柔和的光亮。那光轻轻扫在她的脸上,罩上一层浅浅的忧愁。
她的耳畔,夫人身边丫鬟、老爷跟前小厮的那些话不停回响着。
“这是夫人交给您的,兰夫人您知道该怎么做吧。”
“这是老爷赐下的,请兰夫人您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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