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油尽灯枯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柳阳觉得那是他最不愿回忆的画面。他回太原去见了苏大家一面,也去见了小姐一面。小姐在他走后的第三天,死了。
他知道他此刻的形象并不好。头发蓬乱,衣裳有许多天未洗,散发着汗臭和酒气,他原本英挺的面孔显得憔悴不堪。兴许杀猪匠也比他干净清爽。断臂处包着一圈圈白布,白布有些发黄,还有浑浊的药味。
他是搭着农夫拉草料的牛车来见顾姜的。只因他把所有的盘缠花在了酒馆里。现在的他犹如一只丧家之犬。
“见过了?”
柳阳抬头,雪白的人影逆着光坐在窗前,阳光披在他的发上肩上,巍然如山,纹丝不动。顾姜不会露出他这般愁苦的模样,天压下来,他的眉毛也不会皱一下。
这样真好。
“见了。”柳阳跪在厚地毯上,手指死死抠进大腿里,“……她迟早会杀了她自己的。她认不出我了……她竟把我当作石观音。”
顾姜的声音充满让人平静的力量。
“活着就有希望。时间会治好她的。”
“你们需要分别一段时间了。”
柳阳垂头不语。
顾姜问他,“你去见过小姐了?”
“见了,她……”柳阳不知道该怎样描述了。一个快死的人绝谈不上好看。
“她说了什么?”
“没有,她已不能说话了。”柳阳说,“她给了我一封信。”他从油腻的衣襟里拿出来一封皱巴巴的信。封口被蜡封的死死的。
顾姜把信封撕开,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筏。纸张是经了许多工序的,又柔软又结实,透着淡淡的梅香。
小姐用的就是梅香味的香包。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微苦药味。那药味突兀地扎在馥郁中。
的确是她的风格。
她刻意,且大大方方地展示了她病痛缠身的事实。
顾姜突然很想知道她写了什么。一个困于病榻的垂死者会写些什么呢?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小姐不,她只留下两个杀气腾腾的字。
她的字当然很娟秀,那两个字的意蕴也很好,像是纸筏上浮了两朵莲花。
她写道——“小莲”。随后她用朱笔划去了这个名字。
这纯然是小姐的手笔。
她的想法和顾姜不谋而合。
顾姜又看见纸角上一个细如蚊蝇的小字——“薛”。
小姐姓薛。但她并不会像那些满腹哀思写下红叶诗的姑娘一样,怀着柔情写下任何一个字。不仅是因为她知道这样是无用功,还因为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个“薛”字不再是娟秀的女儿家字样。但也不是挥洒自如的雄浑字体。一笔、一画,拼拼凑凑,笨拙得像孩童一样。
柳阳以为小姐什么也不知道。
顾姜以为小姐必然知道些什么。
可事实上,小姐知道的,几乎是全部。
小姐的筹码是够的,但顾姜拒绝了这交易。所以现在,这是一份死者的委托。
死人的确比活人重要太多。顾姜决定全力以赴。
那是一个高大,面容沉静的中年人。穿着黑色朝服,手掌宽厚坚韧。此刻他磨着一方墨。
他的动作又稳又平。
丫头翠儿安静地垂首站立,恭顺温雅。她穿了淡绿的襦裙,娇俏的眉眼却并不如以往那样娇俏。她盯着地上那高大的影子,想着什么。
那沉静官吏的半张脸映着摇晃的烛火,他的额头饱满光洁,两道剑似的眉毛刻在白皙的面皮上。
薛大人的脸生得像一幅锦绣山水图,那眉毛是剑峰,那眼睛是一泓碧色的水,那鼻子是琼楼玉宇,那嘴唇是映在云雾里的霞辉。小姐生得好,可便是这样,她也只得了父亲三分神.韵,唯有一双眼睛是极像的。
他们磨墨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那泓碧色的水暗着,风带不动一丝波纹。
翠儿说:“大人,常公子和寿公子从塞北回来了。他们说要来给小姐上香,也顺道来见见您。小姐给了他们一封信。”
薛大人说,“是我儿的意见?”
“那让他们来也无妨。”
薛大人又说,“上香可以。旁的,让他们滚。”
翠儿称“是”。小姐的朋友并不全是顾姜那等人物,也有许多狐朋狗友。薛大人不待见他们,翠儿也并不待见他们。
小姐喜欢交朋友,她也有许多朋友。
但只有顾姜是不同的。
常公子和寿公子就好似那地痞无赖,恶事做绝,阴损事不断。
薛大人是那高高在上的云彩,眼里容不得污泥。
但那两块污泥偏偏自己找上来了。
“许久未见了,伯父。”
人未至,声先至。声音慢慢地,不难听,只是听了让人很不舒服。
门打开,月光垂落的庭院里走进来两人。
只见那为首一人,身姿欣长,生得比女娇娥还貌美三分。那人穿一身华贵的衣裳,腰上佩着做工精细的香囊和玉佩。他面上带笑,他这幅好模样和着神情,让人心喜。
这厮是那常季,生性好赌,通常赌得很大。可翠儿便是再厌恶他,也不得不在心底赞一句,烨然若神人。
再说说那寿勋。生得一张文雅的面孔,平易近人。可他是个天生的瘸子。他不准旁人叫他瘸子,别人叫他一声,他便打断对方一条腿。
翠儿起先也以为寿勋是温文尔雅的君子。
但她错了。小姐的朋友怎么会有好人呢?
常季二人向薛大人行了礼。
薛大人冷眼不应。二人也不尬,神色自若。
常季说,“我本和小姐开了个赌局,我输了去塞北待三年,小姐输了便承诺我一件事情。可我输了,只能去塞北。”
薛大人皱眉。太原令的女儿随便予人承诺并不是一件好事,少不得留人把柄。
“我原先想老老实实待满三年。”他顿了顿,“可小姐忽然没了。我只得回来祭拜她了。”
“我只待了半年,作不得数。便想着完成小姐一桩心愿。”
薛大人问,“是她写在信上的?”
“是了。”
薛大人不再多问。
小姐若不想让他知道,必然有自己的打算。
寿勋上前说话。
他的腿脚不便,故而看着颇为滑稽。
但寿勋的神色并不可笑。
他说话的样子很有韵致,他整个人透着青松的意志。他的声音也清冷得像山溪,可并不疏离刺骨。
“去年我差人打断了城北王公子的两条腿。我就到别处避祸去了。”寿勋说,“大人若是抓了我,还不得施刑。我这身子骨孱弱,挨不得几板子,只得走为上了。”
他说得非常动人,仿佛那委屈受冤的人是他自己。
薛大人冷哼一声。
“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们关到牢里去。”
常季说,“伯父,我们既来了,也不怕这点苦。”
薛大人不再研磨。
他停下来,面向二人。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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