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吃了八分饱。
他听完了戏,却还没有看完人。有人会引着他去看人的。
“是柳阳少爷么?”清婉的女子款款步到剑客三步之处,步子很轻,动静不大。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剑客微笑着颔首。
“是。”
月泷姑娘说:“咱苏姑娘请您一聚。”
月泷言毕,引着剑客往僻静的廊道去。廊道不起眼,绕过了一处看台,路过篱笆围着的一方小菜园。都是些不稀罕的菜,这清雅的地方本可以种上许多竹菊之类,但只稀稀落落栽了几根干巴巴的菜叶。难道是为了不让这块土地显得过于凄凉?
是了,凄凉。每日每夜从红漆阁楼里穿来凄楚的声音,又荒凉凉和外边的土地割裂开。
那几根菜茎怕不也是那凄凉的看客?
可这些都和剑客没关系。别人好什么,又为何喜好,都不是他该提及的东西。
当然,他也没有半点提起那些刀光剑影的欲望。
苏大家的屋子是安排在后边最僻静的小楼里。两层的竹楼,清爽宜人,淡淡的竹香浸染在空气里。意外的没有寻常闺阁里的脂粉气味,冷,这是剑客的第一感官。
像一副冷且瘦的枯笔山水,一笔一划净是苍劲的力道。虽有竹的遒劲,却无勃勃生机,该说是一根顽固的老竹。
剑客隔着纱窗,看见女子朦胧的肩背。裹着结实的长衫,整个人被罩得越发柔弱和苍白。方才台上的神采奕奕已不复,此刻透着佝偻和病痛的老态。
她本就已老了,只是看着年轻罢了,剑客想,尽管如此,她依旧比石观音年轻许多。
女子铅华洗净,白净素雅的面孔浮现在妆镜里。
剑客叩门的手却顿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
“怎么?没脸见我了么?”苏大家冷冷道。
不再犹豫,剑客敲了几声,直直进了屋。
他站在苏大家背后,低头唤道。
“姑姑。”
苏大家不肯再施舍一个眼神给他,对着铜镜取着头上的珠钗。她的手指长而瘦,冷白的,带点病气的透明。
她把首饰一件一件取下来摆在桌面上,瀑布似的头发顺着肩头淌到腰间。素色的人,素色的衣服,不施粉黛的脸,是绝和快活二字沾不上边的。
她活的一点不快活,前半生这样,后半生估计也这样。
剑客说:“侄儿回来了。”
苏大家冰凉的神情没有丝毫消融。
他盯着那乌黑的发顶,只是一字一顿坚定且缓慢地说。
“……我回了。”
“——柳家的柳阳回来了。”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仿佛苏大家一直不听,他便一直说下去似的。他一贯是坚韧的性子,也有比石头还难以磨蚀的耐性。
“我回来了——姑姑。”
苏大家心如铁石,哪里有什么温情。依旧不肯回头。
剑客说:“您若是不听,我便一直说下去。”
苏大家微微皱了眉,一声不吭整理着檀木檀盒子。两人就这么耗着,一只乌龟扒拉着另一只乌龟的壳——然并卵。
苏大家喜欢在屋子里点上许多灯。
她的屋子照耀的明亮极了,每一分每一寸都刻印在火光里——这样的感觉让柳阳并不好受。就像把自己这个人活生生扒光了所有遮羞布。
从某种意义上讲,苏大家这样的人,已然变态。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变态,苏大家以前并不这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总有些外力逼迫人们转变,或好的或坏的。
苏大家不坏,他也不坏,没有绝对的坏。
柳阳盯着苏大家消瘦的肩膀,“姑姑,您病了。”
“病了?”
苏大家眯起眼睛,冷冰冰的眼珠子微微转动。
柳阳说,“您以前并不这样。”
“以前?怎样?”
柳阳说:“您以前是个极好的人。”
他慢慢讲了起来。
“您喜欢笑,喜欢看古籍。父亲说您是个不输男子的人,这一点我很赞同。”
“你以前是个真诚的人。也是个亲切的人。”
苏大家偏头看他。
“这些话是谁教给你的?我记得你并不太会说话。”
柳阳说。“人是会变的。就像您一样。”
苏大家不否认她变了。有些事情,有些东西,逼迫她变了,于是就顺理成章。人啊,实在是适应力很强的活物,他们可以忍受百般的折磨。苏大家是人,而且是保存了许多本质的人。
苏大家说:“那个女人让我变了。”她的语气饱含着刻骨的恨意,柳阳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怨毒。
“她让人绝望。”
“你该明白的,任何女人都有一些发自内心的骄傲。关于家世,关于容颜,也关于丈夫。她偏偏是来打碎这些东西的。”
“她毁了我的生活。”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才明白我是如此的形貌丑陋。我的丈夫见到她便疯了,没有人能拒绝她的魅力。”
“她是□□。”
苏大家说:“她夺走了我的丈夫,夺走了我的侄子,也夺走了我的’命’……”
苏大家紧紧盯着剑客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当初的偏执和狂热。可她什么也没找着,剑客的目光澄澈而健康,并非麻木与冷漠。她忽然想起记忆里有个孩子也是这样看着她的,那孩子会拧着她的袖子直勾勾望向买糖葫芦的小摊。
后来啊,那孩子长大了,意气风发……本是很好的生活,却还是毁于一旦。
“恨的……我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苏大家直挺挺坐在绣垫上,苍白俊俏的脸上没有变化,连语气都是和她的人一般冷漠。
苏大家低下头,她的的手温柔地抚过小腹,仿佛那里有一团生命。“啊……宝儿不哭,母亲在呢。”
她的小腹平坦,她整个人也没有丝毫孕育的征兆。
她绝没有怀孕。
她冰冷的眉眼化成了水,柔和地看着自己右手抚摸过的地方。剑客忽的脊背发寒。
苏大家安抚完自己的“孩子”,便又和剑客道。“你呢?那个让你变了的人是谁?”
“你该是变了两次的。第一次是那个女人,那么第二个又是谁?”
“……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苏大家问,是谁呢?
剑客说,您该是知道的,顾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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