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一种浩瀚的伟力,轻易便撬开了严密的心房。
玉宸的脸色骤白,就在那一瞬似是有一把重锤冲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敲击落下,绵延而生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悔恨与哀恸,便是向来有节奏的心律都为此缺失掉了一拍。
他是知道的,在他引出通天元神中某个隐秘的存在后,那个存在便刻意给他留下了一二属于通天的记忆,但事后通天却严令禁止观看,他原以为是通天不愿被窥探隐私,故而不曾多想,却到如今才恍然,若当初罗睺用心魔对付他,以这位的性格,他对付通天的手段应该也差不离。
心魔,心中最大的执念。
百千念头自心中辗转,最后都停留在那个心魔幻境时所见的似笑非笑的白衣身影上。
这便是你想告诉我的?
玉宸低低念出这个名字,“太一?”
“是啊,太一,怀抱混沌钟而生那个。”罗睺笑眯眯的答道。
又是这种无言无语的悲恸,似凭空而来,却又势不可挡,宛如暴雨降临前的疾风,自天地四方向着自己扑过来,落到身上近乎于凌迟一般,一刀又一刀,不间断的切割着那颗在苦难磨砺中已然千疮百孔的心,玉宸眨眨眼,眼睑极力挡住了那股子奔涌而来的热意,即使痛到极致,心也仍艰难维系着跳动,一声又一声嘶哑的悲鸣在胸腔内回荡,几乎是将心肺里所有的空气逼压殆尽,无法呼吸,无法舒缓,只觉头晕目眩,恨不得直接晕厥过去。
旁边有衣袖磨蹭过地面的微微响动,玉宸下意识的侧过脸去,视线内的世界颇为混沌,隐约看到的是一零星的光,而他正借着这一点点光色勉强看到罗睺那张沉浮在晦暗天光中的脸。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玉宸打了个哈欠,只作眼中困顿朦胧,“听着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难道你不好奇他与你们三清间的关联?”罗睺的声音宛如是那寒冬时日被冰雪覆盖的长河,厚重冰层之下寒流正汹涌的流淌,“难道你不想知道‘太一’这个贵重到极致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不,我不想知道。
反复被提起的名字,那些绵密的痛不断在胸腔里淤积着,待浓厚到极致便是决堤的坝、倾盆的雨,再也无力去阻止。玉宸小心的控制着呼吸,试图缓解胸腔中那份不曾褪去的哀恸,哀恸来的如此强烈,也如此陌生,通天的情感会如此猛烈这是他未尝预料到的。
你很在乎他么?
水光迷离了眼前景色,却不知是痛出的幻觉,还是记忆片段作祟,玉宸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隐约生出了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他赶紧作出深思的模样,下一瞬意识便已来到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地方——远方是紫气东来,云雾激荡间有一二仙鹤滑行而过,一派祥瑞景象,环视四周,正只身站立于一方亭子内,亭子坐落湖心,外有九曲回桥横陈湖面,目光所及,湖水清澈潋滟,却不见荷莲,也无鱼虾,偶尔有清风拂波,光影粼粼,旷广之余平添几许寥落,视界再放远,湖畔遍植有花树千株,虬枝寒木,品相各异,许是冬来时节,入目尽是枯木萧瑟,偶闻浮动暗香,似在料峭寒风处。
这是哪?
诚然这风光很符合他的品味,但是玉宸敢保证,他绝对没有来过。
想着揉眼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却在念头刚起时,发觉如今这一举一动竟都不由己,这副寄托的壳子似另有思想主导,而自己只不过是壳子上的一缕念想,能看其所看、做其所做、感其所感,却唯独不能自主。
这回到身临其境了么?
有上回的旁观通天记忆的经历,玉宸轻易做下了如是判断。
只是不知今夕何夕,通天伫立在寒风中,凤眸闭阖,好似在倾听着什么,近处亭沿四角皆挂有铜铃,寒风自四面而来,却都哑音无声。
大概是不完整才没声音吧。
不等玉宸苦中作乐的思考出个原因来,忽而遥远处有钟声骤响,厚重之音达四极,大有震慑天地之意。他感觉到通天微微皱起的眉宇,钟声接连响起三下,在那余音未了之时,此前如顽石般无所动的通天径自取过石桌上的一盏凉茶,泼水成镜。
镜中画面渐清显,入目的是百万军队,乌压压的一大片,皆整齐排列于大地之上,犹如一只匍匐却随时可以暴起伤人的凶兽,雄厚煞气冲天而起,然就是如此雄狮行伍,此时却是屏息凝神,目光尽数凝聚在云巅之上,眼中满载着炽热,仿佛是在对无上信仰进行着最虔诚的朝拜。
他们在看什么?
万妖朝圣的景象是震撼的,这般的震撼远胜于不久前所见的百鸟朝凤,能比得过一族之长的会是什么?玉宸隐有所觉,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再望去,云深处,那是一片混茫的白,白的毫无生机,然余音渺渺带起云海波澜,恰逢有一缕天光通彻而落,云海秾雾渐淡,一道身影渐渐清显了出来。
是谁?
心间滑过此念,恰清风解意,拨开重重帷幔,隐在其后的身影就这般彻彻底底暴露在白日天光之下。
是一男子。
戴金冠,着白袍,负手而立,金眸半阖,眉心隐见赤金圆日神纹,与诸天星辰遥遥相应,他这么站在三十三重天之上,站在浅浅淡淡的流云清风之间,在这一片苍茫的白里,仅他一人便足以辉煌九霄。
原来是他啊。
玉宸心中喟叹,又觉理所当然,仿佛那道人就合该是这般的,立于天阙,足踏周天,弹指镇压三千世,在圣人超凡脱俗的洪荒里再无一人能比其更尊贵。
忽而男子抬足,自云深雾茫不知处的天阙中拾阶而下,恍惚是从苍莽鸿蒙茫茫然的太古顺时光走来,承载着众生信仰,携带着无上荣光,于是这三清寰宇云海天阙忽然变得那么狭窄,窄的只容得下那一道清绝风姿,目光也都不自觉的被牵引住,这般追逐是无须自制的本能,只因那是天地鸿蒙中唯一的光,这天地万物源的起始,道之一。
东皇,太一。
当真是定定贵重的名字,玉宸微感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似有所感,在薄雾流云回转的片刻,东皇侧首东望,璨然容貌蓦然的闯入玉宸眼中。
真是……
云烟聚散时的惊鸿一瞥,遍寻腹中词句却发觉那是笔墨也难抒写尽然的风华,其中最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双金色的眼眸,瞳仁溶溶的金色宛若初春时节消融的冰川,潺潺流淌着的水波里糅合了冰的寒凉与春的暖和,最后这截然的两者在漫长光阴中渐渐化为了一泓淡泊漠然。
若寒冬微冷光,若夕阳垂暮。
蓦然心痛,玉宸粗喘几口气,在这般目光下那颗心好似在刀山火海里淌过了一遭,他隐隐感觉到同在壳子里的另一个元神中淌过的叹息,这却不是他所能懂的,这般深沉如渊的思绪大概只有这份记忆真正的拥有者才明白。
但我知道你在难过。
玉宸如是想到,而通天却至始至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有那么一刻玉宸真的很想揪住通天问一句:明明不想为什么还要笑?
对啊,为什么要笑?
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壳子被牵拉而起的唇角,玉宸似乎真的站在通天对面,他看到了,那笑容是被刻意凝显出来的明艳,似一株开至极盛的红梅,用最盛丽的模样掩盖住其后的残败。
东皇一愣,眼底淡淡滑过几分释然,那一瞬仿佛时空的阻隔都成了泡沫,他似乎真的看到了他,随后他对着虚无的空处舒眉展笑。
恍惚中玉宸有点明白,二者眉目交换间无声说了什么。
愿你安好。
我已很好。
前半句是东皇不曾道出的祈愿,后半句是通天不曾言明的宽慰,他们就这样无声进行了一场无言的告别。
现在我懂得你跟东皇为什么互为彼此不可或缺的挚友了。
好似那真的只不过是不经意间的回眸,东皇的目光只停留了一息,接着,他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下云巅,落于纷纷扰扰的尘世之中。
也至此,那站在万军之前的金色身影直到率军奔赴战场都没回头再看一眼。
就好像在害怕着,害怕再多看上一眼就真舍不得了。
“真狼狈啊。”
通天低语,仿佛被重物猛然敲击,镜面骤然粉碎成万千水珠,一如那必然要陨落的星辰,终于是迎来了命定的结局,竟无端叫人生出早该如此的错觉。镜子化为一摊子水直坠于青砖石板,砸碎、飞溅,一地水珠四起,却是有那么三两点,恰好溅落在大红色的衣袍之上,氤氲出极深的晕,宛如血色泪珠缀挂其上,华丽到了极致后缓缓生出一丝凄然。
通天低头凝视着那摊水,似揽镜自照,即使东皇已看不见,他唇线的弧度也不曾下滑半分,仿佛心情跟这笑一般都是如此灿烂明媚,“不过,我既应了你。”右手缓缓抚上左颊,指尖轻触唇角,指腹轻轻蹭了一下唇角,通天又轻声道:“我是真的会过得很好的。”
既然我已经这么好了,那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不管什么境遇。
听得出通天话里的潜意识,玉宸有一瞬思绪飘飞,他想起他认识的通天,喜怒来去的都很快,仿佛所有情感已然趋于平淡,这样的平淡是一汪水,不管经历多少起伏都终究会走向平静,而一个人到底要经历多少或者承受多少,才能将自己的心化为一潭静水,不论曾经往后会有刀光剑影劈砍而下,都能在惊涛骇浪后恢复到最初的平静。
现在想想,通天其实对封神的释怀程度未必如他所想的那么深,他不深究于得失,不沉溺于悲痛,或许也只是因为他曾与他极为重要的挚友承诺过:他会过得很好。
守着这般承诺挨过众叛亲离的你,对他到底怎么一种感情呢?
心底略微有点失落,却不待他多想,钟声又一次在天地间响起,似投落静湖的一块石子,涟漪在水面悄然扩散开来,遥遥也传入了耳中,通天猛然抬首,惊怒出声,“天道!”薄唇被抿成了一条直线,流转的风将远方金戈之音带入了这片净土之中,连带也一并将硝烟战火的气息引入了此处,打破了合该有祥瑞宁静。
钟声接连响起,间隔越来越短,声色越来越急促,似乎这场战争陷入了僵局,甚至不利于妖族。
最终通天还是没忍住煎熬,拂袖转身,竟是要奔赴战场。
也就在此时,一层光幕凭空出现,宛如巨钟扣落,将亭子全数封锁。
这变故发生的突然。
通天眉宇间已堆积起霭霭阴云,抬眼打量着光幕,金光流转的轨迹隐隐约约,依稀勾勒出一座巨钟的轮廓,巨钟自上扣下,将亭子护的严严实实的,轻易便阻挡了外界的一切事物,同样也困住了其中想离开的人。
自四面八方吹来的流风尽数消失了,清浅暗香也不再闻见,便是东皇钟的震响也无法产达入内,这是空间被封锁的表现,而恍惚中甚至连时间的流动都有被乍然叫停了去的感觉。随着通天打量的目光,玉宸也在细细打量着这金钟,越看,心中惊叹便越大,乃至于无端生出一丝荒谬之感。
这般手笔会是谁?
一丝疑问悄然生在了玉宸心中,大抵通天心中也由此一问,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的阴云迭起生澜,一丝惊疑流转过眼眸,转瞬后,通天反手掣出青萍剑,很有他一言不合开打风格的对着钟壁就是一下。
“咚!”
金钟受创后发出了阵阵嗡鸣,薄壁似蛛网般,碎裂的纹路朝着四下延伸而出,却直到力竭也没有丝毫破碎的迹象,紧接着淡金色的光华在裂痕之上流转,被青萍剑击打而出的裂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直至完全合拢也不过是一息。
太快了,快到金钟好似从未受到损伤,反倒是通天口吐鲜血,被反震之力逼退三步。
痛从身体五脏处传来,玉宸心知,刚才通天的那一下所爆发的伤害都随着钟声以千百倍的声势返还给通天,这正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最高境界。
能返还伤害,比他大兄的乌龟壳子还要逆天。
“竟是……”
通天眼底滑过一丝惊疑,面对如此灵宝,却也未曾绝了出去的念头,又是几道剑气落到钟壁上,静滑平面瞬时震起阵阵动荡,伴随着低沉钟鸣,隐有金光流转,仙气激荡而起。
终究奈何不得。
真是糟糕。
一并受着这疼,玉宸发觉通天的气息开始变得不稳了,手在几番反震下虎口已然裂开,便是手臂也带着克制不住的轻颤,显然伤的不轻。对此通天却浑然未觉,目光定定流光溢彩的金幕,任凭唇角鲜血滴落游走,一朵又一朵血色的梅花在衣襟上灿烂怒放,氤得红衣更加深沉。他喃喃自语:“为什么?”
似响应他的疑惑,遥遥天际有一道声音自九重天阙乘风而落,竟毫无阻碍的穿过光壁落了他耳边。
“禁足尚有三日,通天。”
这是理由吗?
是的,这是理由,一个无法反驳也无法拒绝的理由。
整整三日,玉宸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看着通天用尽手段也没破开囚牢,看着通天徒劳无功伤上加伤,看着通天最终力竭的半跪在血泊中,天际日月悄然轮换,除此可记时间外,还有通天道袍上不断添加的血痕也可了却时间变动,玉宸从不知道,通天竟也有那般固执的一面。
到了第三日,通天身上的血痕重叠繁密,看着竟似是一杆饱蘸朱砂的湖笔在其上书画而成,其力度之大,已然透过了纸背渗出那股子狠意,然其书写的篇章,行笔凌乱,笔触难定,虽参不透内容,但看着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也觉得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三日之期终于到了,通天来不及休整便匆匆而去,自碧海苍天到不周山脚,以圣人之能也不过是一瞬,可谁有能知道,这一瞬,上清圣人足足用了三天。
圣人竟是这般无能。
玉宸心中突生出一丝渺茫之感,便是圣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那要到什么境界才护得住想要守护的东西?
这个答案世上谁也无法给出,通天不能,兄长不能,乃至于好似无所不能的道祖也不能。
就像被算计好了般,通天赶到时,不周山下战争已经结束,这一仗打的山河破碎,打的友人尽逝,期间惨烈以言语也难形容一二,通天站在血流成河的土壤上,彼时大概心底尚怀着一点侥幸,但在眼睁睁的看着太阳星的破碎带走了天地间最后的一缕金芒后,那颗心也随之沉入了万载冥河至幽冷处。
太阳星陨,命数已定。
心底模模糊糊滑过这念头,玉宸忽而也感受到了那种冷,由身到心,无一处不被这般冷意所包围。
失却了光,洪荒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初开鸿蒙时,一切皆是浑浑噩噩的,无死也无生,却再也不会有第二位盘古牺牲自我来劈开这片茫茫了。
父神您真不该创造洪荒的。
这般的想法起的毫无道理,却是理所当然,玉宸不知道,同样承诺过替父神看这个世界的通天,在这黯淡天光下,站在父神留下的最后遗迹前,面对战火焚烧过后的残垣,面对生机灭绝的天地,他是何种心情。
大概那颗心也是在滴着血的。
为了覆灭巫妖两族,为了抹杀东皇太一,天道竟以洪荒作代价。
目光缓缓滑过地上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那些尸首里有帝俊的、有伏羲的、还有与他同根同宗的祖巫的,通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都静静站在原地,还给自身施了隐身的诀,视线自一个个从他身边奔走过的面容上那些或癫狂或悲戚的表情中转过,没有半分停留,从死者到生者,万般情态皆换不来他的停驻。
他的世界恍惚失了声,失了色,苍生哭嚎他没听见,众生苦难他没看见,他立于尘世中,纵使身周是纷纷攘攘的众生百态,可他却似处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寂寥空冷,了无生趣。
通天很不对劲。
同处一个壳子的玉宸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通天的异样,但他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要说通天是被刺激到发疯了,他见过通天前几次发疯,那种宛若火山经过漫长压抑后一朝爆发般的疯狂是炽热的,炽热到不顾一切,而现在的通天却很冷静,冷静到他能精确的在万千尸骸中找到奄奄一息的东皇,冷静到他愿意抬步走到东皇十丈外的距离,冷静到他细细倾听着挚友渐渐衰弱下去的呼吸后,认真无比的总结一句,“晚了吗?”
好吧,他一点都不冷静。
到这关头,连玉宸都忍不住想扑上去救人了,但通天仍站在东皇十丈外,看着挚友声息渐弱,竟无所动。
“是我的罪愆。”
通天低语,说到这时平静的声音中骤然多了一丝起伏的波动,看着微弱至极,却又那么清晰的叫人察觉到了,仿佛是冰封的湖面破碎最初时的那丝裂痕,迟早在时间的推移下裂痕遍布这凝结在湖面上的整块厚冰,于是到最后,只需那么轻轻一碰,一切都将会迎来不可收拾的碎裂破残。
大概是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会带来什么样的万劫不复,通天住了口,玉宸却心有灵犀的想起通天踏出碧游宫前,自天而来的那句轻描淡写又无比冰冷的诘问。
“洪荒与东皇,孰重?孰轻?”
彼时的通天恍若未闻,一意孤行的来到不周山,可站在不周山下的通天却到底没救他唯一的挚友。
祖巫已去十之八九,巫族落败是必然,可若东皇尚存,妖族便不会败,如此世间就再无人能阻挠妖族的问鼎之势了,如此也意味着天地灵气将大量损耗,因此东皇必须得死。
这是因,也是果。
如此因果下东皇的死竟成了一种必须。
一声叹息在胸腔内百转千回,却终究没有舒放,玉宸无言,即使尊贵如太一,在天道大势之下也无百日之红,无万载之存,到达了鼎盛就必然要走向败落,其性命在这洪荒面前更不值一提了,被舍弃、被牺牲也成了理所应当的事,而这样的理所应当后,要么是在时光间隙中苟延残喘,然后无力的面对着不断流逝的一切,要么便是被随意折断去,成了足下泥壤来日花肥。
这便是世人口中称道的大义。
玉宸想,这世间真没比这更无奈的事了。
金眸半阖,东皇气若游丝,可见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通天盯着他的面容看了许久,似有所动,天际立即有乌云骤凝,隐有雷霆火海藏匿其后,一种无力挽救凋零降至的深重疲倦袭上心头,玉宸听到了通天心底飘过的叹息,只见他负手仰看渐散的阴霾,待得耳畔呼吸心跳尽数消匿,方才收拢视线重新看向那已无生机的挚友。
“我只是想离他再近些而已。”
通天自语,却无人可闻。
旁人听不见,分享了通天记忆的玉宸却听得一清二楚,可他不是通天,他不知道这样的抉择背后是不是承载了超负的愧疚,他更不知道他所认识的这位已经在漫漫光阴中寂然内心的圣人,在回想起这件事时,那颗被浮世寒水浸泡冷硬的心是否还残存着一丝一毫的愧疚。
也不怪通天心冷,便是贵为圣人,这一生能够承受的悲恸也是有度的,当痛到了极致,便也学会了用麻木去蒙蔽自己,学会去逼迫自己遗忘,学会在漫长时光里寻求淡然,直到哪一日彻底跌落深渊,待再也看不到那一线天光时才会恍然发觉,原来曾经的苦痛已经离自己如此遥远,那剩下的零星回忆,只会是风渡江水时荡漾而起的浅浅清波,浩瀚广阔的心湖再也难以激荡起惊涛骇浪。
时间向来是世间最狠辣的毒,同样也是世间最完美的药。
通天静默的站立了许久,抬手撤下了隐身诀,转眸望向莲步姗姗走来的女娲。
女娲恍若不曾看见有通天在那,若行尸走肉般擦肩而过,行至伏羲尸身前,她愣了三两息才缓缓蹲下身。
“哥哥,风希来带你回家了。”她喃喃低语,这位圣人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大能,单手捏着绣帕小心又缓慢的擦去伏羲面颊上的血垢,她的神情安宁至极,也温柔到令人心碎,“我们回家吧。”随后她小心翼翼的搀扶起她的哥哥,起身期间甚至踉跄了下,有些站不稳。
通天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他静静的望着这一切的发生,待女娲再度转身时,他能清楚的看到那双美目中有什么曾经鲜活的东西悄然的凋零了。
“何必?”
半晌,通天如此叹息。
“那师兄呢,他就在那,师兄当真毫无感觉?”
“你认为,我该如何?”
一双寂寂的美目静静凝视了通天许久,玉宸看见女娲缓缓露出一丝笑,缥缈若天地间飘忽的流风,毫无着力感。
“看来,师兄还是不懂。”
目光交错在女娲与伏羲之间,少顷通天又问,“这便是情?”
“我与哥哥之间从没那些轰轰烈烈的感情,虽是平淡,可我觉得这就很好,我也原以为我们能相守到最后的。”女娲有些语无伦次,她的目光飘忽向远方,也不知落在了云雾深深的何处,“情,曾经是我与哥哥相守的日子点滴,从今往后大概也是我在午夜惊醒时凝视身边半副寒衾时的心情了。”
“我不欺你,我的确不懂。”
望着不远处的挚友,通天的神情从最初空白般的木然后渐渐被冰山雪域填充,眉宇间沉积着悒郁,仿佛寒云层层叠叠压着的山峰般,那般的孤寂已然是染尽了世间所有寒凉。
“我只是…有点冷。”
通天的情绪感染到了玉宸,那是一种玉宸从未见过的情绪,是雪,是冰,是世上任何的寒冷之物,却唯独不该是一个活着的生灵能有的。
他忽然明白或许那白衣道人想要暗示他什么了。
圣人本无殇,唯有自伤一途矣。
东皇之于通天,无论生前是何种纠葛,在东皇死去的那一刹那,一切都化作了愧疚,然后全数压在了通天心头——他未必会后悔,但他却必定为此感到亏欠,这样的情感便足以在无暇圣心之上酝酿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这道疤痕嵌入血肉,无法抹去,想来通天也没想过消去,哪怕由此会滋生魔障,哪怕由此会道心破碎,他都不曾想过。
通天不止一次说过,那是他的罪愆。
于是他用自己整颗心去承载起这份罪,以补偿的名义一并将东皇的责任连着自己的梦想尽数肩负。
“妖族既系于他一身,自今往后我便要妖族兴盛存于上清通天一念。”
这是通天曾与他说过的话,在他试探通天为何立下截教时。这也是通天鲜有明确提起东皇的一次,当时通天的面容仿佛被云霭笼罩了般,分不清悲喜,看不到伤悸,如浅浅覆在高山之巅的一点薄雪,只要初春时节的暖风吹拂而过,那些微子的苍雪便禁不住这几许春风,于是再寒凉尚未曾渗透沁入前已化了个干净,隐约只有一点水渍证明着曾经的存在,但在这漫漫光阴里头,那些微的痕迹却太过微乎其微了。
他原以为这是不在意的表现,现在却忽然明白,通天能把这些当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跟自己谈起,不是因为他已经在时间里学会了放下,相反他不过是将所有的情感封尘在内心最深处,然后骗着自己说,我不在乎了。可那些深沉的情感随着光阴推移不断酝酿,变得更加复杂,复杂到每每触及都是一场不知所起的痛,大概连通天自己都没意识到,每当说起东皇,他从来都以‘他’作为代称,而‘太一’两字却似不曾付之于口的禁忌,通天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
在这时间的假象里,通天骗尽天下人,却到底没有骗过自己。
自记忆中抽身而退,玉宸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了颠,所谓团生如戏怕就是如此,前脚刚知道通天跟他挚友的一二事,后脚某某就上赶着去太阳星作死。
于是很乖很乖的团子第一次拒绝了罗睺的提议,“不去。”
“这就是你思考了这么久得来的答案?”罗睺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真让我伤心欸。”
完全不吃这套的玉宸继续拿着冷酷无情兼无理取闹的剧本,“太热,不去。”
“侄儿你怎么能因为畏热就望而却步呢,你不觉着美色更动人么?”
玉宸眼睛也不眨的表示:你想看美人,搬个镜子看你自己就好了。
“虽然听到侄儿你夸我,我很高兴,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太阳星上头的美人是真绝色。”他决定展现一下自己的博闻,于是文绉绉的念了几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在通天记忆里见识过东皇其人的团子压根不关心罗睺的美人论,反而琢磨起了罗睺的话,他实在有些好奇,便问了出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打哪儿来的?”
“自然是听来的。”闻言罗睺翘起腿,竟是无端的嘚瑟了起来,就差没掏出一把折扇来扇个风应景,“合情合景,你叔我可是学以致用的很。”
玉宸深以为然,“也是,这种酸溜溜的东西,一看就是道听途说来的。”
“话虽是你叔我听来的,但这美人嘛,你叔我一向是眼见为实,当然是见过的。”说到这儿,罗睺十分遗憾的表示,“那只小金乌小时候跟他那只大金乌哥哥一点都不像,小巧玲珑的很,唔,气性倒是不小,本座都没机会抱着玩,只远远瞧过一眼。”未了,罗睺很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喜欢玩幼崽,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用眼神谴责了一下罗睺的恋童癖,玉宸团子在行动上后退了几步。
“怎么,害羞了呀?”仿佛没看到玉宸的嫌弃,罗睺跟拉煤的媒婆似得继续介绍道,“放心,本座保证他长大之后一定是个美人,打小都是个美人胚子,差不到哪里去。”
“你看到的不是金乌本体么?”对于这一点,不甚了解的团子虚心求教道,“你是怎么看出来人家是美人的?”
“本座自是慧眼独具。”
怎么都感觉你现在好扯淡哦。团子决定不去深究这个问题了,他顺着罗睺的话说了下去,“那你看到的是什么模样?”
“光耀之容,天地厚之。”
“金灿灿不算什么。”玉宸摇晃着脑袋,十分老道的叹气,“敢光着脑袋的,那才是真绝色。”
“所以侄儿觉得接引是真绝色。”
没亲眼见过这人的团子好一番思考,然后给出一个较为中肯的评价,“好不好看不知道,但至少勇气可嘉。”
“侄儿你还是很想去看接引准提?”罗睺叹息委屈道,“看美人,本座在团子你跟前这么久了,这么你就不另眼相待呢?真让人伤心啊,小没良心的。”说罢,附赠一个哀怨的眼神。
庆幸的看着手上还没下嘴的蟠桃,玉宸面无表情的移开眼睛。
团子拒绝看这个辣眼睛的妖孽。
“怎么,侄儿你终于被你叔我的美貌征服了么?”罗睺特欣喜,“考不考虑入魔来陪陪你叔我啊?”
呵呵。
玉宸忽而想起他第一次被通天丢出来面对这妖孽时,通天说过的一句话。
“入魔就是黑团子了哦。”
一记直球,给了他会心一击。
因为拒绝成为黑团子,玉宸每每听得罗睺说入魔这话时,都浑身不自觉,不过本着我不好你也别想好的指导思想,玉宸翻翻肚子里的墨水,开口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清咳一嗓子,“由此我觉得魔在道中,这入不入魔有什么关系,我认为现在这样就很好。”
“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咱下次好好说话行不行?”罗睺幽幽道,“还有,别给我念道经,听着头疼。”
不念道经,难道给你念佛经咩?
玉宸冷漠脸。
真抱歉,讲佛经不在本宝宝的业务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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