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谁?
“我想……”
通天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加深了,心跳的节奏声在耳畔清晰可闻,遥遥的,他继续听得那人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里轻声叹息。
“通天,你不懂。”
那是个艳阳天的午后。
他歪在八宝云床上头观书,午后的光总是给人一种散漫的感觉,如此便更加不想搭理那不速之客。他的寝殿不是用来待客的,故而就没备下可坐的地,唯榻边搁置着方脚踏,但若叫着那人坐去坐,难免有轻浮狎昵之感,若被元始这移动的礼仪教科书见着了必是一通教训,只是这块披毛戴甲湿生卵化遍布的地元始他绝不会亲履半步,如此前者所想便没了实现可能,真如此也无妨。
不过那人倒没想找个地歇脚,只站在云床三四步外,明知他不愿搭理却赖着不走,不言不语生生陪着他耗了两三个时辰。明明周遭很是安静,偏生这书他是半字也看不下去,不由叹了口气,到底是见不得那人如此,他先败下阵来。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
面对他的定论,那人却答道:“你我相交多载,碧游宫我为何不能来?”
被近年战火硝烟熏染过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一改他记忆里的清澈透亮,他心底一颤,入眼的一行行墨字随着这人的话语更不入心了,他有些烦躁的翻过一页,还是忍住了没抬头看一眼挚友,紫霄宫万年的禁闭,道祖警告的话语仍在耳畔,他虽不改心志,却也知道疏远太一是现下要做的。
还不是时候。他默默想着,转而以闲谈口吻问道:“那你来我这是想做什么?”
“就是想看看你。”那人轻笑,也很随意,“看这样子,道祖关了你万年确是件好事。”
差一点就没握住书卷,多年来的自持终究挽救了住他岌岌可危的形象。在那一息间,他想到紫霄禁闭想到多年朋友情谊,从旧时秘闻到新鲜趣事,终究是长长叹息了声,只道:“可需我照看照看你那侄儿?”
“不必。”那人声音骤然凝聚起了冰雪,冷厉中凭生出丝嘲讽,“他准提圣人天大的人情,我那好侄儿他真能不还?现在他可一心一意要贴着这救命恩人。”声线渐沉,“我等与巫族不死不休,这太阳星怕也逃不过破碎一途,过不了多久他便是这世间唯一的金乌,准提这笔买卖真真半点不亏,也不怕不善待我那侄儿。”不似愤然,那人语调冷的彻骨,“罢了,既是他自己选的路,我这叔父也无权管他。”
那人到底是知道了,也是他比旁人多通一能,善因果,自是能推出现下的妖族十太子与西方的缘法。看着书卷,他沉吟片刻道:“虽说准提自后羿箭下救了那孩子,但你我都知此事本就因他算计而起,那孩子历事少不知其中曲折,你也莫说气话,以后…你总有大把时间,慢慢教便是。”顿了顿,却听得那人似是冷笑了声,他也觉着这话略有不妥,只是这量劫里他一直袖手旁观,那人虽不说怕也绝了求助他的心思,有些事现下他也无法跟那人掰扯清楚,他想了想,道:“那孩子现下还跟在准提身边的确不妥,不若将他放到我这,左右一孩子,我尚护得住。”
“本就是件叫你为难的事,又何必往自己身上揽。”
他轻笑,“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若我托你往后也看顾一番妖族,你还应?”
“我本欲立一教,曰:截。”
他应承了下来,“妖族若有此志者皆可入碧游听道,你若现下想送些过来…也无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理他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理他更明白。摩挲着书页的一角,他继续道:“以你我之谊,凡能为你做的,通天义不容辞。却只一点我还是要与你说明白,我知你疑我,这十日之祸我也确有袖手之嫌,如此种种你该是明白的,于妖族,谁也无法取代你的存在,你才是妖族名正言顺的东皇,妖族是兴是亡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也唯独是你会全心全意为他们考虑,靠人不如靠己,这句话不假。”
所以,太一你不能死啊。按下这句话,他翻过一页,同时心下盘算着这话那人能听进几分,他又该说些什么打消那人的死志。那人似乎也在注视着他,少顷轻轻叹息:“太重情谊终是会拖累你的,通天。”
这话说的无理无头,他却为此心下一突。
难道那人知道了他的打算?
微皱眉,他道:“你不一样。”
“你我本就不相欠,有些事你帮是情分,不帮也属正常,何必为此愧疚?”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几度张口便又泯灭在清风之中,一时间寝殿静得很,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起伏,听得书卷翻过一页又一页,尘埃在光阴里沉浮,浮生在那刹那就变得如此静好。
许久,那人打破了沉静,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你这儿可真安静。”
“我觉着挺好的。”
“静得过了总归不好,不妨挂些铜铃,也是趣味。”
闻言,他终归自书卷里头缓缓抬起头,视线与那人视线在午后黏稠的熏光里胶着了会儿,那人的眉眼藏在午后金灿阳光里头,看不出端倪。也许这就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提议,他如此想到,含笑点头,“回头等空闲了咱们便一块看看怎么去布置,你眼神惯来比我好。”
闻得他这话,那人微阖眸子,避开他的双眸,但那些顺着目光倾泻的悲伤,还是落到了他的心坎里去,那人的悲伤,他隐隐有些猜测,却又觉着那不只是对生死的悲观,可那悲伤背后蕴含着的情感,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不是他该明白的,半晌他呐呐开口:“我在乎的就那么几个,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待你之心便如你待我般,如何也是盼着你好的。”
“知己?你是这般想的?”停顿了瞬,紧接着是微不可见的一声叹息,“你总这般,而今我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难过?”
“意难平罢了,我终究是不甘心。”
那人的声音很轻,轻的如清晨山间萦绕着的薄雾,拂过耳畔也只觉缥缈无痕,隐隐他却听出了那其中所包含着的某种令他心下一沉的伤痛。
他总觉得那人话里有话,却是苦思而不得,只感心中如有困兽,一顿抓心挠肺般难受,似是这一别总会生出万千遗憾,他皱眉,“你这又是何苦?”话出口,才觉这话甚是奇怪,他赶忙压下那点莫名念头,手指微动,又翻过一页,便压着自己将注意力重新回归纸页上,耳畔依稀留有那人的轻笑声。
那人道:“通天,你不懂。”
记忆的尽头尚存着那点说不清的遗憾,圣心有所觉,心底便是有那么一个角落被拨开了蒙蔽的迷雾,宛如风雨欲来前摇摇欲坠的危楼,他想起来了,那是太一赴那场生死大劫前,来蓬莱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段尘封的过往,每字每句都很轻,轻的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至今自己尚且记得如此清楚,同样也很重,重到世事浮沉里又一次转身回顾时,他心中仍有隐痛,那些印刻入记忆的人与事,仿佛是拿着利刃一点点刻上心头的,任凭光阴冲洗也抹不去分毫痕迹,只待他想起,那些伴随而至的伤痛历历在目,锥心刺骨。
那人来时只着了件素淡的常服,身形略显清减,他知道太一嘴上不说却也为那九个无辜子侄悲恸不已。彼时海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扇,微淡的光落在太一面容上,他只留意到那人眼底的倦色,待离去时太一曾顿步于门槛,回首望自己,在目光相遇的片刻后,自己却只是对着太一笑笑颔首,一如往常,不曾出言阻拦,只目送那人离去,彻底融入疏离天光。
当初的他以为自己能掌握全局能扭转命运,故而在很多细节上都不曾在意,现下回想,才真真是为自己那自负感到可笑。
为什么对太一如此放心?
为什么自信万无一失?
为什么没拦下太一?
明明相交多年知之甚深,明明能说出你我之心等同的话,明明……也是看到了太一眉眼间浮动过的歉意,可他竟至始至终未曾明了太一是来告别的。
也许太一说的是对的。
他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
唇在开合间都带着轻微的颤,通天正竭力去压抑那诉之于口的冲动。
但怎么可以压抑呢?!
一丝暗色浮过魔瞳,指掌下的心跳早已失了分寸,罗睺笑得灿烂:“你的心在为他痛啊,为什么不承认?”
为什么不承认呢,这可是你心底放不下的伤痛。
由这伤痛生了万千偏执,由这执念生了无尽恐怖。
你得承认他!
“我想……”
墨色瞳仁开始出现涣散的现象,通天面容上的痛苦渐渐消失了,一种安宁之相开始浮现于表,却有黑气缠绕上印堂,印堂发黑,是心魔入体之相。
这上清的心魔格外重呵,如此之快便有了堕魔之相,怕是早已魔念丛生了。
瞳眸滑过一丝诧异,罗睺微微眯起眼,心下转过百千念头,隐约觉着何处不对劲,却见着通天的挣扎越来越小,好似真顺着罗睺的话渐次沉沦其中,再无法自拔。
要成了!
罗睺眼前一亮,唇边的笑意几乎达到顶峰,却不想下一刻,冷光突显,恰银瓶乍破,凌冽的寒光飞溅入了他眼,紧接着腹下一凉,绵绵的刺痛伴随而至,耳畔是一道冷得不包含感情波动的嗓音。
“我想…阁下所为未免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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