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遥远的过去。
遥远到,那时的保命甚至未曾想过以此为名。
祂高居青冥之上,属于祂的本源大道自虚空显化,凝成一张道文神秘的神座承托起祂之身躯,时光长河驯服的在其足下静默流淌,宇宙万界将其之尊位高抬于世界之上,祂一如是凌空的大日,任凭底下亿万星辰辉芒耀耀,在其面前都只能作了肩头随意所披的那件玄墨大氅边角上最微不足道的点缀。
尊贵而神秘,祂的位阶之高,凌驾于时空之上,超脱于万物之外,远非寻常人可以想见。
而此刻,祂端坐神座,一手托腮,目光遥投至另一维度——
那并非是一个物质维度,无穷尽的混沌浑噩延展无垠,却有三千法则之力自其中显化,纵横交错的勾画出一方棋盘,而在其上,有黑白两色道棋星罗分布,厮杀正酣。
玄色道棋自虚无中浮现,瞬即落于右上。
“嗒。”
子落,势成,黑子占据半壁江山。
“不周孽果两族同分么?”手自虚空一取,一枚白色道棋出现在祂手中。祂把玩着指尖的道棋,语带了然,“你要废巫妖两族的心意倒是坚决。”
道棋盈盈如雪,而掂着棋子的指,节骨分明,恍若一方美玉,润而细腻,透过那完美得挑不出半分瑕疵的指尖,依稀能看到这枚道棋上刻着的一个‘巫’字道文。
“罢了。”
似已然有所决断,于是那枚代表‘巫’的道棋被祂丢入了棋盘。
又一枚黑子无声出现。
淡淡扫了一眼那枚自携杀戮金锐之气的黑子,祂一语道破真意:“黄帝伐巫。”
赶尽杀绝不止,还要巫族做人族的踏脚石,倒真是……一如既往的物尽其用啊。
祂可有可无的想。
冷眼看着那黑子绞杀向白子,哪怕那枚祂亲手丢上棋盘的、铭刻‘巫’字的道棋在其面前渐渐虚化直至彻底消失,祂也没有半点作为。
“巫伐完,下一步该是屠妖了。”
又是一枚道棋凭空出现在玉白掌心,祂略有好奇:“不过,先天所化之神袛是为妖,后天所衍之种族称曰妖,妖当是亿万生灵百千族群之总称,非一个盘古精血所分的巫族可以媲美,他们是名正言顺的洪荒正统。”
洪荒之内,道祖魔祖原就出身混沌,殿下、三清和十二祖巫及其所分化的巫族皆源于盘古本质,或多或少的沾了混沌鸿蒙气息,人族则是女娲的造物,而除了上述几者之外,余者皆可谓之妖。
是以,凡纯正洪荒宇宙出身者,皆为妖。
一定程度来说,妖族,乃名副其实的洪荒正统。
如此,你会怎么做呢?
这个答案,祂挺期待的。
掂量着这枚分量远胜上一枚的道棋,祂在等待对方出招的间隙,思维有些发散的想,其实‘洪荒正统’这四字的分量说重,的确是重,洪荒所有种族加在一起,即使都是蝼蚁,那也是能代表着整个洪荒意志的蝼蚁,可与盘古真身相抗衡的周天星斗大阵就是一个明证,蝼蚁的力量凝结在一起所创造出的辉煌,便是只有片刻,也足以令圣人为此惊叹,但若说其分量轻,也的确够轻,好比帝俊,身为天命妖皇,有大道所钦的天命,又有手段实力令各族臣服,他原就该是当之无愧的洪荒之主,可,是正统又如何,是众望所归又如何,储君也是君,人人都道你的继位名正言顺,但只要一日不曾真正登上皇位,你就不是名副其实的主人。
到底太子可以废,天帝也可以换,洪荒众生的意志在更加不容忤逆的力量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嗒。”
黑子再落下。
目观全局,祂不禁轻讽:“尊人为正道,责令妖与魔同归于外道,呵,釜底抽薪么?”
若众生意志如此,那便打众生入泥泞,扶持另一族上位。
祂微垂眸,手中的道棋上而今满是细小裂痕,那以道文所刻的‘妖’字也显黯淡,甚至落到祂眼中,他所见的,不是一枚半残的道棋,而是那无形无质,明明缥缈得不可捉摸,却是能代表着整个妖族的气运。
妖族之运从妖皇,呈火形,然而那曾在妖族鼎盛之时璀璨得可令圣人都不能轻易掠其锋芒的气运之火,此刻却像是在风中苦苦挣扎的残烛星火,终敌不过大势所迫,渐归于黯。
也是,外道者,一如魔,为天地法则所弃,让妖族沦为外道,妖族失却正统地位,日后怕免不得要被人族以卫道口号打杀,甚至也因此,魔道为天地万物不容,妖族也必会被天地法则所苛责,往后众生化形晋升修炼求道皆是难上加难,不得天怜,不得道眷,这摆明了是要已经元气大伤的妖族永无翻身之日。
得多大的仇恨才能下手这么狠?
抬眸凝向远方,祂的目光透过重重空间维度的阻隔看向他的对手。
在洪荒的至高维度上,有一个巨大得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盘踞其间,灿金光晕将其牢牢拢着,遥遥看去煌煌赫赫,无声中透露着一种令神毛骨悚然不敢直视的威严。
没错,祂的对手,至始至终都不是一个人。
然而此物也是有名字的。
一个响彻洪荒名冠宇宙的名字——
天道显化,天命道轮。
祂问:“这便是你对东皇的报复?”
天道不答,道轮本体是由一个个代表众生的小齿轮相互紧扣进而连接构建起的,此刻无数齿轮正被天道驱动着,朝着被规划好的既定宿命而去,将亿万生灵碾压其下,严密且严谨的仿佛并没有半分私心。
祂却道:“假公济私。”
祂有着一张合日月之光辉,蕴大道之玄妙的面容,然而此刻,那辉煌明正的眉眼间满是凌厉,咄咄一如高悬天穹普照众生的大日,肆无忌惮,且难以叫人忽略。
“可惜天道你再是恼怒,也掩不去你险些被你看不起的蝼蚁拉着同归于尽的事实。”
言罢,象征‘妖’的道棋被祂丢入局。
博弈还在继续。
而外间的光阴也在不断推移,时光长河朝向未来而去,众生万物在河水中沉浮起落,各种生离死别悲欢喜怒无时无刻不在上演,但时间的前进从不为谁的意志而停止,欢喜会成为过往回忆,悲痛也必然落为既定事实,一切的一切都将被时间伟力碾压。
但立于苍穹之上的祂却像是一个例外,超离出时光之外,任凭外间世事变化,在祂面前,一切皆是亘古。
亘古,即刹那永恒。
是以,另一方面也可以称此为死寂。
但就在某一天,这份因永远停留在某一刹那所造就的死寂毫无预兆的被打破了——
携诛仙四剑,身着殷红近乎黑的八卦道服,上清通天教主自下界,踏着一路云霞走到祂面前。
祂亦为此侧目。
他们当不得一个熟字,在这之前,也不过是见过一面,但对上清通天这个盘古之子,祂并非全然不了解的。
事实上,鉴于自己汲汲营营所求之事,祂曾观摩过三千世界起起落落,而眼前这一位,是祂认为在那个计划中最合适的人选,为此,祂也曾亲身踏足了通天所有时间线中的未来,见证了对方全部的结局,因而要说了解,祂自诩第二,怕通天本尊都未必当得第一。
然则,此刻出现在祂面前的圣人却变得太多了。
多到祂感觉难以置信。
看着通天那被血所浸透发,看着对方苍白得胜过魑魅魍魉的肤色,最后稳稳对上那双幽深得恍若深渊的眼。
盘古道陨前,把他对大道的执着求索交给了太清,因而造就了道法天成太上忘情的道德天尊,把他对独战三千魔神孤身证道的傲慢留给了玉清,方有而今目空一切冷清入骨的元始天尊,而对上清,盘古却是把他对生对光明的所有寄望与渴慕赋予了对方,或可说,上清灵宝天尊,他就是这世间一切美好的集成所在。
就像万灵谁人不慕光望生一般,这盘古造化的世间里,又有何人能不爱那份盘古留下尘世的美好呢?
祂也不例外。
然而此刻祂所望入的眼,那曾让祂都为之赞叹的,若是盘古注视初开洪荒时全部的善所化之明亮透净,此时已然被抹得干干净净,而被留下的,或者说被污染上的,是望不见底的墨色,就仿佛是尘世所有污垢凝集而出的最深沉的恶念。
艳绝易凋,连城易碎,在这个污浊世间,太过美好纯净的事物,即使太清玉清竭力保护也始终是留不住的吧。
祂轻叹,却不知几分是惋惜,几分是了然。
盘古的善缔结了心怀若谷的上清,而盘古的恶则被刻意留在了不周……
是以,上清你的确不该。
圣人出行自有紫气东来三万里,这本该是煌煌圣威的场面,但放到现在看,那圣人紫气中却掺杂了无穷尽的因果业力,明紫圣洁,猩红狰狞,两相交融下端是诡异且不详,再观通天面容,仍旧是那般汇集天地神秀般的颜色,然却有浅浅一层黑色细纹自其眼角向外肆意生长,再应和着诛仙四剑所散发的无尽血弑屠戮真意,这般的道尊,就仿佛是一尊自远古鸿蒙步入现世的杀神。
谁说,原本不是?
代表天罚的紫霄雷霆铺满前路,而诛仙阵起,阻道雷霆未及身前便被如数削去,道尊一手掣着青萍,空余的一手小心捧着一团火焰护在心口,那簇合该明耀整个洪荒大地惊艳三清圣境的火焰此刻却是奄奄明灭,仿佛在下一刻,这朵漂浮无根的火就会彻底熄灭。
他竟真的说到做到了。
通天从天道手下抢回了那一丝‘生’。
属于,东皇太一的生。
不周山下的话语往返于耳畔,祂微晃神。
也就是这片刻晃神功夫,一柄沾着淋淋血气的剑横搁在了他脖颈。
指尖道棋沁着丝冷意,脖颈上的剑也凉寒至极,祂笼回思绪,垂眸看着这柄尽显锋芒的剑——剑身上的清荷纹路隐有晕光,然而,这柄由净世白莲部分所化的长剑竭尽全力也无法净去其上叠叠仿佛无穷尽的血垢。
此刻,剑在哀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在颤抖,可以想见,执剑的人究竟处于何种不稳的状态。
连净世白莲的‘净’都无法洗涤去的盘古之恨啊……
身染业力,真灵获罪,这份强取生机打破死局的力量的取得,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惨烈的。
但这又如何?
从东皇逼他立下那道誓言后,哪怕之前他有千万谋算,而今也尽数弃了,只是他答应不会出手迫害通天是一回事,但也别指望他会伸出援手。祂可有可无的想,这种事,自己不暗地里推波助澜,把屠刀指向这个在亿万个结局里无一落着好的圣人,已经算是自己最后一点良善了。
多的,怎么可能?
全然不在意那柄搁在脖子上的剑,祂眺望虚无,在他冷眼旁观甚至有意舍弃的情况下,代表着‘妖’的白子此刻已被包了饺子,不消片刻便会重蹈上一枚的覆辙。
然而,在这位到来时,那严密的围捕封锁线裂了一道口子,白子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一线生机?
垂死挣扎罢了。
祂想。
似乎看透了祂的讥讽,通天眉眼淡淡:“这是父神造化的世界,生于此的众生皆是父神意志的延续,妖族,当为正统。”
漠然看着黑子再度将白子逼上绝路,祂道:“但妖族已沦为外道。”
外道者,为天地众生所弃,挣扎求存尚且艰难,遑论脱胎换骨修炼求道。
“我在,截教在,纵使是外道,也有求道的权利。”
通天的声音甚是平淡,只是话中内容却不似他的语调,锋芒太过的话以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无端会让人感觉狂妄。
即使祂心知肚明,对方既然敢说,那么拼却性命他也一定会做到。
因为他是上清。
是那个可为心中之‘道’与整个混沌为敌的盘古的孩子。
眸光一闪,旋即无数时间的未来铺展开,一幕幕光怪陆离的画面自祂眼前流过,祂看到了界牌关下被四圣群殴的上清圣人,也看到了癫狂无状意欲覆灭盘古基业的通天教主……画面截然而止于紫霄宫那面缓缓闭阖上的石门,祂微垂眼睫,不禁低叹:“你选了一条不是多好的路。”
“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众生,哪怕是外道,他们都应该有一个机会。”
他的话,内容略显支离,但其声音里却从无半分迷茫,唯有的,是对道的执着,以及与不惜孤身对抗整个世界的坚定。
纵使众叛亲离,纵使身陨道损,也会毅然决然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万死而不言悔。
这就是上清,是盘古三分元神里待洪荒众生最柔软的通天教主。
可惜了,的确是可惜了。
祂的眼底浮过一丝罕见的不忍,竟是破了例,不经劝道:“又何必如此较真,你非是不知,天要灭的是妖,也不是妖。”
妖族乃洪荒诸族统称,天道便是恨毒东皇,想靠绝妖来报复东皇,第一个撕了天道的绝对是时间上游的盘古。
盘古造天道是为了洪荒的延续,可若是天道干出断绝洪荒延续的事情来,那他也真不介意让天道连诞生的机会都没有。
大不了放任天地重合,他老人家亲身下场手撕那五十个糟心兄弟。
所以这般损人不利己的事,天道傻了才会做,但同样的,天道也绝不会放过妖族——不周山倒的倾天因果有一半被扣在妖族头上,妖族为大道舍,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趁势打妖族入外道,令其为天地所苛责,修炼求道艰难,不过天道也不敢真的做绝,是以,若福德深厚天赋绝佳之辈,他们还是有机会化形得道的,只是天道不愿妖族再起,因此,凡得道者,可为灵,可称神,可曰仙,唯独不能再说自己是妖。
换而言之,想得道,就必须舍妖之身弃妖之魂,至此妖不复妖。
通天冷嘲:“为生存而向天道摇尾乞怜,这妖不复妖,与灭族又有何差距?”
当一个生灵连自己曾经的身份、种族、乃至一切与之相关的事物都嫌弃,认为是累赘,是自己低人一等的源泉,并迫不及待的要割舍,这般连自己都否认自己的出身的妖族,还能有什么未来可言?
不过是天道圈养的一群废物罢了!
打断曾经妖族的脊梁骨,抹去妖族所有的骄傲血性,再以零星利益为诱饵,彻底驯化妖族,天道这一手分明是一把不见血的软刀子。
然而懵懂愚昧的妖族族人不懂,知情却也冷情的妖族圣人不管,独是眼前这位圣人,他看透本质,为此感受到了切骨入神的悲凉与疼痛,最后想要为这些蝼蚁去争取。
赤子之心,心纳川海,这般的上清通天……
当真太过美好了。
勿怪他未曾有过一次落得好,太好的人,这污浊尘世容不下的。
祂再度叹息,“吾以为,谁都需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帝俊有心洪荒之主的位置,这是他的选择,连带的,作为他证位失败的代价,他背后的妖族受到牵连,被天道死命打压,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若非妖族特殊地位,他们早就如巫族,被压榨尽最后一点价值,然后彻彻底底成为历史上的几行文字。
而今还能以卑微之躯苟延残喘,是幸运。
“圣人当知,成王败寇,妖族如是,东皇太一也如是。”
剑气突兀尖锐,瞬时便在祂的颈侧留下一线红痕。
悬挂腰间小钟流光暗藏,号称可以返还世间一切攻击的东皇钟轻鸣,同一刻,位置不差分毫的痕也出现在了通天脖颈上。
犹如镜像双生,皆是深可见骨。
点点鲜血若红梅盛放在杏黄衣襟上,微湿的触感侵染祂万万年冷寂的感官。
他有多久没受过伤了?
也曾在战火硝烟中漫步,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行走,久违的疼痛令祂有一点怀念,但也仅此一点。指尖一点寒芒,祂从容笑道:“吾知道,你恨吾,因为吾放纵了这份因果的发生,也因为吾把东皇太一往绝路上送了一程。”
“但遗憾的是,你不能动吾。”
微侧首,目光准确攥住那始终被圣人小心翼翼拢在指掌的明火。
“无根之火终究不得长久,圣人你不正是因为知道,才来此寻吾的?”
以圣人心血为油,这朵无根的浮火才得以燃烧至今,可即使圣人甘愿引火焚心,这世间的一线之生仍旧太过渺茫。
哪怕从天道手中抢来,这朵微弱的火焰也烧不到时间尽头。
只是,眼前这位圣人不是一个轻易能够妥协认命的主。
“神火同源,可惜他的善恶两尸皆无存,所以保命这种事,而今只有吾可以。”
祂抬手,轻抚通天面颊,指尖触碰上那些黑色丝线,点点灿金流转,竟是生生蒸去了少许墨色,细细打量这张美好得令自己都为之动容的面容,祂笑问。
“但吾很好奇,圣人你打算如何求吾,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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