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童迟疑地看了眼老伯,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额头渗出不少汗,人也一直往下滑,若不是被搀扶着怕早就坐地上去了。
她不由联想到自己父亲,若他走在路上突然犯了病或是受了伤,她又不能在他身边……
于是她板起脸,微微沉下嗓子:“别说了,先扶他上车。小心托着他的腰。”
沈童近日来的言行越来越有威信,见她态度坚决,冯嬷嬷也只能听命。车夫见冯嬷嬷也不反对了,便连扶带抱托着受伤老伯的腰,丫鬟们在一旁相助,小心翼翼地将人抬进车厢。
车夫安置好人,问明他家在何处,便驾着马车离去。
沈童这一行人在街道边沿的树荫下慢慢往前走。
她来到这一世,大多时间都在侯府内度过,偶尔出行也都有预定的目的地,像这样在大街上步行的次数屈指可数,沈童不由找回了点前世与闺蜜逛街的感觉。当然如今街道两边的店铺都是木质的门板,木质的货架,风格迥然不同。
路过一家叫和永兴的,看幌子是做金银器加工的,沈童想起长房名下有两个金银首饰铺,但首饰加工与修补都是另找金银作坊加工的,这就临时起了意进去看看。
作坊外间总体不大,但和当铺有些相似,有个高高的柜台隔绝内外,不能直接进出,区别只是没有柜台上方犹如监狱栏杆的木栏罢了。想来是因为里面的金器都比较值钱的关系吧?
柜台外站着个瘦筋筋的小伙计,见进来这位后面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门外还有随行,那是怕都进来了里面没地方站,心知来了贵客,急忙过来热情招呼。
沈童问道:“贵号的掌柜呢?”
小伙计笑着答道:“小号掌柜不在呢。”
沈童便问:“那这儿拿主意的是谁?”
伙计听她这口气,又见她衣饰富贵,不敢怠慢,请她与随行一起进隔间稍坐,他入内去请能拿主意的人来。
一会儿后小伙计带着一人进来,道:“这是萧师傅,掌柜不在时都是他拿主意。”
沈童朝来人看去,进来之人比她想象中年轻许多,长得又高又瘦,样貌俊秀,眼神温和,带着股温厚谦和的气质,并不像是精明市侩的商人。
她朝他点了一下头致意,接着便问:“萧师傅,贵号能否按要求打制或是改制、修补首饰?”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又问:“让我看看贵号能加工的首饰实样,找最好的两三种便可。”
萧师傅应了,离开隔间,不久后回来,往桌上放下一个黑漆托盘,盘中有数样首饰。
“这些多是小号正替客人打制的首饰,也算不上小号能做的最好首饰。唯有这两样……”他拿起一只盒子,打开后可见其中有一枚挂饰,一支发簪,“还请客人看看。”
沈童托起那枚挂饰细看,这是个蝴蝶型的香盒,整体是黄金打制,镂空的部分整齐均匀,结合处十分光滑自然,像是整体铸造出来的一样。
但沈童穿来后才有所了解,这个时代的铸造工艺并不完善,金银锭铸造时往往有许多气泡混入,造成表面像是麻子一样的孔洞。像这样光滑细致的表面,一定不是铸造出来的,而是手工打制而成的。像这样四边毫无接合痕迹的金盒,费工定然不会少。
香盒侧边有个极小的钮,用指尖一掰便打开了,关上盒盖轻轻一按就又合上了,盒盖与盒体之间接缝极细且十分均匀。
蝴蝶香盒下方缀着一个金银丝交错织成的团锦结,结型饱满端正,团锦结下方缀着青绿色流苏,整体美观大方。
这个香盒已经体现了作坊极高的工艺水平,但那枚发簪才是真正让沈童觉得震撼的。
簪头上是一只绿孔雀,其神态鲜活如生,头上身上所有的羽毛都精雕细刻,纤毫毕现。眼睛是粒极小的绿宝石,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孔雀的头饰与尾羽则用了点翠工艺,鲜艳的蓝绿色羽片粘贴其上,带着丝绸般的光泽质感,不同的光线角度下,色彩还会变化。
穿来这个时代已经数月,身处侯府的沈童也见过不少精美富丽的首饰,但这支发簪绝对可成为其中翘楚。
她看向萧师傅:“这支簪子卖不卖?”
萧师傅微笑摇头:“抱歉了,这是不卖的。”
沈童虽觉失望,但这也是她早有预料的,像这样的镇店之宝,定然是用上匠人最擅长也是最费时的工艺,精心制作而成,花费的时间与心血绝不会少,一般也很难有超越其上的作品。但其所费金银材料本身不多,也并没镶嵌什么稀罕珠宝,真要卖的话,开价不可能太高,所以只会作为样品,以展示本号的最高水准,而不会轻易出售。
她轻轻放下孔雀簪,又问:“贵号打制金银器的火耗怎么算?”
萧师傅道:“要看是怎么做了,要是熔了重铸或是鎏金,一两算二分火耗,若是錾刻或是包金,算一分,花丝镶嵌、点翠这些做法火耗最少,通常算半分,若是常客,小号一般就免了,不过工钱就要高上不少,像是这枚簪子……”
沈童听他细细说来,觉得这家做生意颇为实诚,她记得自家铺子去加工金银首饰,不管用那种工艺,火耗都算得比这家高,工钱也没少算。
今天偶然起意做了回好事,倒是因此发现一家好作坊,她心中起念,让自家铺子改换加工作坊,但具体合作方式就要由具体管事的人来谈了。她今日时间也不够,稍加了解后便点点头,谢过萧师傅后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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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童一行离开作坊没多久,萧旷匆忙走进作坊。小伙计一见便笑着迎上来招呼:“萧二哥,今日怎么进城来了?”
萧旷脸上没半丝笑意,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忧急:“我爹方才可来过?”
“萧掌柜?没呀?萧掌柜的腰好了?”小伙计问。
萧旷眉头皱得更紧,视线移向里间问道:“我大哥在里面?”
萧弘才刚收拾起展示用的首饰,正要拿进去,听见外头萧旷的声音,急忙出来询问:“阿旷,爹怎么了?”
“他一个人出门了,那时候娘和大嫂都在厨房忙活,他只对小妹说了声来作坊看看就出门了。”
闻言萧弘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你从家里找过来的?”
“是的。”萧旷过来一路上都没见着父亲,一问作坊里他也没来过,如何不让人着急?
萧弘也觉严重,赶紧把金器锁好,留下小伙计看门,这就与萧旷一起去找父亲。
两人才出了门,就见萧小妹远远地朝他们跑过来,跑至跟前还没完全停下便气喘吁吁地道:“爹,爹回家了,他腰痛又犯了,有辆大马车送他回来的。”说到大马车,还用双手比划了一下。
人找到了,萧旷与萧弘稍许心安,但听说父亲腰痛又犯了,又禁不住担心。
萧小妹见他们神情,立即接着道:“嫂子已经去请大夫了,让你们赶紧回去呢!”
一起回家的路上萧旷询问:“小妹,哪儿来的大马车?是谁送爹回来的?”
萧小妹答道:“是个穿短衫的大伯,没戴帽子也没戴头巾。”
萧旷听小妹描述,知此人是大户人家的仆役或车夫:“他说了是谁家的么?”
小妹摇头:“没啊,他只说他主人家看爹犯病了,便让他送爹回家,叫我们赶紧去请大夫。”
兄妹三人匆匆回到家中,还在门外就听见窦氏埋怨的声音:“……知道自己腰不好还一个人出去,这下好,让人给抬回来的。幸好你是遇上好人了……若万一有个好歹,你叫我怎么办?”
萧旷与萧弘对视一眼,先后进屋。
窦氏本坐在床边,见他俩进来,便起身朝后让开两步。
萧和胜这会儿已经不复之前那般痛苦,躺在床上只略显虚弱,先前听着窦氏埋怨,因自知理亏,一声不响。见他俩进来,顿时松了口气,总算是能歇会儿不用听窦氏唠叨了。
兄弟俩走近床边。萧旷关切地问:“爹,怎样了?疼得厉害吗?”
“也没啥,休息了会儿好多了,你娘就是大惊小怪,把阿弘都叫回来做什么?作坊里只有几个学徒在,要是……”
一说到这儿,窦氏又来气了:“你倒是知道作坊里离不开阿弘啊?那你还瞎折腾?你病犯了,你亲生的儿子能不担心,能不回来看你?你要想阿弘守在作坊,你就别自个儿跑出去瞎逛还弄得要人抬你回来啊?”
“不是因为我觉得好多了嘛……”
“你觉得?!”窦氏气上来恨不能往他腰上捶两下,叫他好好觉得觉得,可看他这样儿又怕真把他捶瘫了。又生气又心疼又恼他不知小心,害一家子人为他担惊受怕的结果是干脆出去,眼不见为净了。
萧旷:“……”
萧弘:“……”
萧旷轻咳一声:“爹,是谁送你回来的?”
萧和胜把自己闪了腰之后发生的事一一说来,最后道:“我也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只听她说要去茹蕙园。”
萧旷思忖着,茹蕙园就在萧家作坊三条街外,是建昌侯府的花园,那这女子多半与建昌侯有些关系吧……
不一会儿大夫过来,查看之后又问明发病经过,说是因为及时躺下休息所以无甚大碍,但也警告萧和胜,不可掉以轻心,腰完全养好之前不能再让其受伤发作,轻则迁延难愈,重则后半辈子都不得不躺在床上,便溺都需人服侍照料。
窦氏听见这番医嘱,自然又是对着萧和胜一通唠叨加埋怨。
萧和胜痛不欲生,朝两个儿子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希望他们能劝劝窦氏或者打个岔也好,让窦氏别再继续滔滔不绝。
对于老父亲的暗示,萧旷与萧弘一致装作不见。
萧和胜在痛悔中获得深刻领悟:儿子都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天生就是偏向亲娘的,没有一个向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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