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早上的,天气陡然变的阴沉,整个天空仿佛被一块半黑的布兜着,看上去摇摇欲坠。
老太太躺在床上,眼里带着沉沉暮色,“估摸着是要下雨了。俞娘,外头咱家那驴……”俞氏用热水烫了毛巾,走到床边给她擦了手,“她爹去看了,在孙家的马棚里好好呆着呢,比咱家后院可舒服多了。”
老太太放下心来,又问她,“怎么还没有看见二丫头?”
俞氏给她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家里有事儿吧,我看妹妹家两个长工都在,估计是妹夫生意上出什么事儿了”,怕老太太多想,俞氏又补充道,“不过我瞧着妹子心里是真心疼婆婆你这个娘,昨个儿晚上还专门给了我李大夫家的门儿,念着您的病呐。”
活了这么大岁数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懂的,她这辈子见的多,也明白谁都有机会生出几只白眼狼来。看的通但不代表想的通,闭上泛酸的眼睛,“云珠儿呢,大早上的也不见她?”
这几天芸珠疼满月,小孩又向来来黏人,听见老太太一说他也想起来了,在榻上爬来爬去的,“珠珠珠珠珠……”叫了半天不见芸珠,眼珠子一瞪就蓄满了一眶的金豆子,怕他在别人家里作乱,俞氏吓的连忙抱起他哄,“满月乖,不哭……”说着就撩起了衣摆喂奶哄他。
满月和芸珠一样的白瓤子,生出来就漂亮机灵,尤其那眼睛长的跟条线一样,谁都舍不得哭,纵使断了奶俞氏也时不时的哄着他喂上一回。
“跟二蓉昨个儿睡在一起,估计说什么私房话,两个都懒,不定起没起床。”这里人习惯了在家里老二是单字儿的情况下给前面序齿。
婆媳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话,这时候郑父推门而入,他略显黑黄的脸上带了些喜色,又有些焦急,“俞娘,快,妹夫他们已经跟李大夫说好了,今儿个给阿娘看病,咱们现在就出去,阿富在外面赶车等着咱们。”
俞氏听丈夫含含糊糊的说完一遍还没回过神,郑父又一直催促她,便连忙先将老太太扶在他背上,自己又抱着满月提着裙子紧紧跟着。等走到孙家大门口,那高高壮壮的护卫果然拿着马鞭驾着一匹高头大马等着。
郑氏撩起了外头青色的布帘子,今儿个她脸上抹了细腻的珠粉,头上带着璀璨的珠宝,亮的似乎眼角都在发光,又冲俞氏招手,“嫂子,别站那儿发呆了,快扶着娘上来。”俞氏甚少见到小姑子脸上露出这样和善又亲切的笑容,到仿佛真切的瞧见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妇人一样,不怎么习惯。
几个人一起上了马车,老太太毕竟坐不了,只能躺着,占地儿有点广。郑父便只能和外头赶车的阿富一起坐在车板上。只要是个男人便没有不爱宝马名驹的,孙家这匹马膘肥体壮的,郑父看着眼馋,摸了好几把屁股,还和一旁阿富说起了喂马的技巧。
里头俞氏便觉得有些尴尬了,两个人没明面上说过什么,但到底是面和心不合,马车空间又狭小,时不时眼神便能撞到一处。可比起以往眼睛生在头顶上,这回每每目光对上了,那小姑子居然还会冲她露出一抹笑容。
俞氏抱着满月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膈应,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毕竟是自家人的,现在做的也没话说,又是马车又是接送的。垂着头又想酝酿出点笑意,半天还是露着牙花子笑不出来,索幸是已经到了医馆门口,俞氏那张脸才没瘫了。
满月也是瞧着阿娘表演了好些功夫的变脸绝技,连哭闹着找姐姐都忘了,白嫩的小手不停的抓向俞氏的脸,抓着满月的手,俞氏抱着他跟在郑父和郑氏后头进了医馆儿。
医馆里老头岁数比郑家老太太年纪还大,满脸的皱纹看不出一丝好皮儿,只一双眼睛还看着精神斐然,也不至于让人怀疑他医术。
毕竟大夫越老越吃香,他打量了一会儿老太太,后又哆嗦着手便指使着他们将人背上榻躺着。而后又慢悠悠摸索出了厚垫,坐在旁边闭眼把脉。
郑氏坐在茶桌前,医馆的学徒已经给她端过来了茶水,“孙夫人,你喜欢的毛尖儿,今日新煮开的茶叶子,您尝尝味儿。”
俞氏一直在老太太旁边候着。只不过那李大夫自一把上脉开始便闭上眼睛,老神在在的,都半刻钟也没个信儿。又念着今儿个小姑子突然像个人了,觉得自己今儿冷了她,便过来搭话,“妹子以前常来这医馆儿吗?”
郑氏好容易放松下来闭着眼儿品茶,闻言耳朵尖儿动了动,“不常来,嫂子哪儿想这么一出,谁家没事儿爱往医馆儿里跑,我还盼着这辈子都不用来医馆呢。”
俞氏哦了一声,又看郑氏在那儿一口一口的品茶,似乎对那味道极为满意。
她是个粗人,唯一喝的就是大麦茶。寻思来寻思去都不晓得说些什么,便也不凑上去赶着烦了。
又等了点儿日头,那大夫才颤颤悠悠的收了手,旁边小学徒见机的扶着他过来坐。
“大夫,我娘患的是什么病?”郑氏放下茶盏,手指有一圈没一圈的绕在桌上。
李大夫半睁着眼跟她对视一遭,又清了口嗓子,已经沙哑老朽的嗓音意外的充盈了整个屋子:
“老太太除了眼睛身体上到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年轻时候苦吃的有点多,骨头现在脆了,人老了都脱不开这一遭,我如今也是这么个情况,日后只能好好用东西补着,下田种地也别再想了。”
老太太一听这话立时就哭了,让她不干活好好养着,那相当于一个拖油瓶似的给儿子媳妇罪受?
俞氏连忙走到婆婆跟前轻声细语安慰,郑氏亦是一脸担忧的姿态,“这把年纪哪能再劳累到她,现在着情况有办法治吗?”
郑父一旁听闻亲娘痛哭一时心里也不好受,恳切道,“只要大夫有办法,什么药都可以开来试一试。”
“让她恢复到以前自然是不行”,李大夫摇了摇头,依旧那股子老神在在的样子,“老夫医术浅薄,能做的也就是让她站起来,能自己个儿有功夫活动活动筋骨,但日后粗活重活之类的定然是不能再沾手了。”
郑父忙垂头应道,“那是自然。”
“人年纪大了是要补着的”,李大夫迈着小碎步走到药柜前,摸出张较为粗糙质硬纸张,似乎是准备写药方的样子。郑父几人跟上,却见他提起笔滴了滴墨水上去,再没动作。
“大夫……”俞氏没忍住催促了一声儿。那大夫抬起眼仁子扫着夫妻二人,“老夫开的药都是些大补之物,如野山参这样的,一回药熬下来也得有个二十两。你们先说愿不愿意治,不乐意了也省得费这些笔墨。”
老太太忙摇头,偏偏郑父已经在前头应了,“治,怎么能不治!”
俞氏虽然心疼银子,但婆婆自她嫁进来一直待她如亲女,做不出狼心狗肺不给老人看病的事儿,“自然是得瞧”,她掂了掂自己的荷包,又有些难为的开口,“只是大夫,奴家夫妻二人这趟出来带的银子着实不多,能先将药钱欠着吗?我们这里有十二两,其余的改日再来还,可行吗?”
李大夫摇了摇头,又抖着手收起纸笔,“这年头哪个医馆敢给不相干的人赊欠这么大一笔药材费……”
“李大夫,我也是咱们咸城本地的,丈夫孙轀就是本地城东做生意的。不然让我哥哥嫂子给您打个欠条,我愿为两人做保,到头还不上您找我家里要便是。”
那李大夫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瞧着郑氏,后又似乎不确定的向学徒再确认了一遍,这才松口。
——
孙蓉不敢在闺房里待着,总怕对上珠表姐那双怨恨的眼睛,一大早便梳妆打扮去寻手帕交玩去了。
郑氏带着人手都出去了,孙轀在陪着那周户。如今整个孙家除了外头站着的孙木山,也就只剩下里头被捆着的芸珠。
他已经在这里走走停停大半个早上,时不时便能听见里头闷闷穿出来的低泣声。脑海中一时泛滥昨日芸珠哭的通红的眼睛,一时又是郑氏指责的严厉声音,两相交杂,让他头痛的厉害。
正在这时屋内突然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比之前大了数倍的闷哼声。
“珠表妹!”,顾不得在多想,孙木山立马破门而入,入眼便是芸珠泪光斑斑的脸,她似乎从床上跌了下来,面容痛苦的蜷缩着身子。看见他进来了,便又抬头用那双湿透了的眼睛看着他,没几刻那漂亮的眼里便又漱漱流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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