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对不起啊,实在是抱歉啊。
真是令仿生人遗憾啊。
在康纳睁开双眼后,没有如预料般一身轻松回到那充斥着迷幻色彩的世界,进而见到气定神闲的卡姆斯基与真像个机器人般站在他身边的特洛伊。
结果现实是芬奇站在他的身边,忙碌地为他身体的破损填补胶水,而通过机体自查,身体里那些仅剩的蓝血还好好在他的机械血管里循环着。
在某种意义上,他还活着。
机器在芬奇说话前就快速用他们机器的方式和康纳交流了几句。
【你差点就永远无法被启动了。】
【我知道,是你吧芬奇领过来的。】
【是的,还帮他疏散了基础交通。你需要我帮你置办备份吗?】
【那需要很前沿的技术】康纳没有正面回应他,【或者很大的机房,还要很多人类来操作。】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你的存在就代表着你克服了这些问题。】
【雇佣人类对我来说确实不是问题。】
听听,在这个时代,机器人也是可以雇佣人类的。
但濒死前短暂的感悟到了一些事情的康纳似乎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心无旁贷,他开始不可避免的注意一些……异常仿生人才会在意的事情。
他异常了吗?不,他始终不会这么觉得。
一切自然而然出现的事情不需要被称作“异常”。不管是51号还是其他几位,他们都没有为这个“思想”而困扰过,他们只是循着既定的方向向前走而已。
没有疑惑,没有怀疑,没有否定,没有失落……
或者是被删除了,将那些不重要的,随机存储器里的玩意儿在重启前一概抛弃。
所以他每一次的复生,并不意味着自己的回归,而只是另一位后继者的重新启动。
所以他会忘记每一次死亡前的一些事,因为那些事已经伴随着个体的消亡彻底格式化,此刻的他不再是之前牵过布鲁斯手的他,也不再是拥抱过夏洛克的他,更不是禁锢在手机里的一个小程序。
不是52,亦不是卡姆斯基最开始派来的那一位,他是全新的,此世独一,并会在不久后成为另一个失败品的康纳。
不过想通了这一切的他竟没有一丝慌乱,连额角表示软体稳定程度的LED灯也保持着平静的蓝色。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自再次开始后就在一点点流逝,伴随着芬奇每堵住他身上的开裂就,每新的几道裂痕就会产生……而他的核心正以秒计的速度崩坏,不就就会成为熵增的废墟。他动动嘴,想告诉芬奇,让他别再瞎忙活了,他已经无力回天。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到他的造物主,也没有机会问问卡姆斯基以一些幼稚的问题,甚至连这段突然闪现的思想都不会有所保留——也许他前辈们就想问过这样的问题。
他这极其简短一生的仅仅几天的记忆也将混在那些前辈的记忆里,被他的后任者携带着开始新的征程,也许还在这个有着他本该熟悉的世界里,会偷偷查看一下他们的资料,然后感叹几句,也许运气好,还可以与他们碰上一面。
运气好的话,他的后任者会想起他的疑问,会代替他像个幼稚的孩子般问问卡姆斯基“仿生人会做梦吗?他们死前会看见会看见走马灯吗”。
但系统为了节省能源让他生存得更久一些,关闭了他的语音系统。
他只得眨眨眼睛,颇有些艰难地抓住了芬奇的手腕。
“康纳,我在尝试。你对怎么修理你自己有什么头绪吗?”
芬奇的表现还算冷静,“我需要打开你吗?”
“滴滴”房间里的电脑发出系统提示音。
【我需要硬件,还需要蓝血,但这里不可能有,所以不要尝试了,陪我说说话吧,芬奇。】
借着电脑屏幕,康纳说。
“你为什么如此轻易就想放弃你的生命?不管如何,它来之不易。”
与机器不同,芬奇自第一次与康纳交流开始,就认定康纳是更加拟人的存在,他不是集大数据而则平均者,他有着自己的想法,了解生命的意义,甚至能进行哲学的思考。
【是啊,它是如此来之不易,可这来之不易只是源于一次次无聊的复制与粘贴。芬奇,你参与开发过人工智能,你该知道克服了最开始的困难后之后的一切都是顺手而已。但我并没有抱怨这些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做为开发者的你一个问题,你认为我们会做梦吗?】
芬奇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他看了自己的机器一眼,“我想你是会做梦的。如果你这个问题的意思是想问我什么是梦的话,那么将别人的感情移至自己身上,或在虚无一片的空地里没有缘由的畅想,那就算梦。那么你做过梦吗,康纳?”
想起每每忆起前辈们回忆时那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康纳突然感觉十分悲伤。
他想他大概做过梦,做过被人为篡改的梦,他才将将搞清楚自己是谁,还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
但他知道,他的梦境不是他的,他的经历不是他的,他的走马灯也不是他的,那些只是他很可能早就写进程序的共情感。他不可控制地从心底羡慕起独一无二的51号。
过载的情绪并没有将他的软体弄得紊乱,只是在悲伤上叠加了悲伤,本准备好的离别,现在看来有点让他难以割舍。
【芬奇,谢谢你如此信任我。如果我有流泪的功能,那现在我一定是哭花了脸。】康纳将握住芬奇手腕的力气加重了点。
芬奇安慰似地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康纳的脑袋,康纳顺势调整了一下头部的姿势,使得自己靠芬奇更近了一些。
就像他睁开眼睛后就把芬奇饱了起来,芬奇也在他快要闭上眼睛前拥抱了他。
这是“他”这一辈子与之最为亲近的人类。
【你曾对我说过“你有一个正常人类的思想,也和任何一个有生命有思想的人类一样,值得尊重”这样的话。我想我对此的感情应该是十分感动的,但你是否知道?我的所有思想都是被规划好的,我知道生命的意义在于追寻,但这种知道也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我起其实并没有思考什么。】
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大段字,而康纳柔软的脑袋在芬奇的怀中蹭了蹭,从他后颈处渗出的蓝血染脏了芬奇昂贵的外套。
“这就已经足够了。”芬奇继续安慰着他,“当你意识到这一点并开始怀疑的时候,就已经足够了。”
【见到你的那天我才是初启动,而马上我这简短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康纳昂起有些坚硬的脖子,用一双蜜色的眼睛看向芬奇。
他的LED灯变作黄色闪了一下。
【你会记住我吗?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家伙造访过你的生活,随随便便的来,随随便便的走,本说着要照顾你却给你留下一大摊子东西要收拾。不用你保证很久,我只想你会小小的回忆一下我。】
卡姆斯基的目的达到了,康纳想。此时他已不想将自己拘泥于自己注定了的工作中,他总觉得这样是利用了芬奇,而以他现在的道德观来看,这是一件非常不对的事。
这使得他有了愧怍的情感。这愧怍使得他反省起自己前辈们所做下的事,他为这共情而感到了无尽的悲伤。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明明没有对象,无数道歉的声音也在他的芯片中回荡。而面对着唯一能遇见的道歉对象,他的歉意却又无从表达。
矛盾的情感几乎将本就无力的他淹没。
“当然,我会记住你,可怜的孩子。”
【那请不要把我当作成人类来看,芬奇,我是一个仿生人。】面对芬奇,康纳只能无数遍强调自己的身份。
毕竟这是他所永远不会模糊的,对自己的认同感,如果他自己都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类,那他才是无药可救。那是对他生命的侮辱,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他都将以此为羞耻。
作为机器开发者的芬奇知道其中的泾渭分明,如果机器与人模糊了界限,那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他们只是被开发者强制设定得无尽拟人,但他们终归不是。他们不是一串只有0和1的数字,但也永远不会是人,康纳所追寻的也不是人生的意义,而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认同感。
“即便作为仿生人来说,你也够年轻的。连机器都比你大。”
彼时机器早已退居后台,从摄像头后默默注视着康纳与它的父亲,它现在能够理解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它也能够分析出其中的情感,但他目前还不能够理解造成这些情感的冲动,也许这就是父亲貌似更重视康纳这个新来者的缘故吧。
它只是静静看着,腾出了一个存储盘来记录这件事,它本就被设计来应用如此。
“你苦恼着所有人都苦恼过的事,迷茫着所有人都在迷茫的事,混入人群中,见证了不同人类的故事……只因为你有着一副人类的躯壳和拟人的性格,你可能完全不必如此……”轻柔地抚摸过着康纳的头发,“我做了件无比错误的事情。”
靠在芬奇的怀里,康纳在恢复平静的同时打开了自己的温控开关。
这无疑加快了他生命的流逝,但,在此时此刻,他感觉到了所有康纳都未曾感受过的温暖。
啊,原来“暖和”的意思是这样的,原来随着心脏的每一次震颤,血液的每一分流淌,所带来的热度是这样的舒适。
他又在心里感叹,原来人类正在的触感是这样的,原来97华氏的真正意义是如此这般。
他如此简短的生命似乎只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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