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 倪歌又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
医生站在床头叹气:“幸好让你在这儿多待了几天, 不然刚出院又得回来……你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出院之后不能再这样了, 平时得多跑跑步, 多喝热水呀, 小朋友。”
倪歌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在被窝里蜷成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 通过眨眼来表达“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按照这个架势,她也不知道还要在医院待多久,倪妈妈去而又返, 带着换洗的衣物回来照顾她。
倪歌被喂了药,不停地睡着再醒过来, 记忆断断续续的, 脑子也不太清醒。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在帮她进行物理降温。
对方拥有一双超级无敌温暖的手, 像是怕吵醒她一样, 慢慢把她的小爪子从被子里拿出来,然后垫在手掌上, 用小镊子钳着棉球蘸着酒精,从掌心开始, 一点一点地擦到手腕。
擦完两只手, 又来扒她的被子。
他将她的被子压到下巴下, 小心地屏住呼吸,棉球落到她的耳后,顺着耳垂擦到脖颈。
酒精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倪歌觉得自己的耳朵凉飕飕的,有些不舒服地皱皱眉头。
对方的动作立刻停下来。
等她重新放松,他又换了一次棉球,将它落到她有些起皮的嘴唇上。
“呜……”倪歌没睁眼,小幅度地动了动,小声叫,“妈妈……”
对方的动作明显一顿。
她声音超小地哼:“酒精不能往嘴上擦……”
对方失笑:“是水。”
倪歌立刻停止抵抗。
这好像是个……男生的声音。
她混混沌沌地想。
等等……
男生?!
一剂清零直冲大脑,她猛地睁开眼。
已经是日落时分,窗外云蒸霞蔚,夕阳绵延千里。病房内寂静无人,风带起白色窗帘,默不作声地一起一落。
“醒了?”倪歌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凑过来,声线低沉地提醒,“手上还插着点滴呢,别乱动啊。”
倪歌茫然地转头,倪清时带笑的脸映入眼帘。
“哥哥?”她惊喜极了,眼睛一瞬亮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今天上午。听说你病了,我把行李箱放到家,就赶紧赶过来了。”倪清时帮她调好点滴,顺手怕拍她的脑袋,“我摸着,这烧好像退了不少,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倪歌望着他,眼睛亮晶晶,像某种殷切的小动物:“嗯。”
“我这才走了没多久……来。”倪清时帮她倒杯水,然后躬身将她扶起来,“你就跟爸爸吵架了?因为什么事?”
“谢谢哥哥。”倪歌小声道谢,心虚地摸摸鼻子,“因为我的数学没考及。”
倪清时挑眉,指指她枕头下的成绩单:“但我认为,考得非常好。”
“是期中考。”倪歌知道他只是找着由头在夸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牵扯出一位我以前的老师。”
她将整个过程完整地复述一遍,倪清时连着“嗯”了几声,问:“那个老师现在在哪?”
“还在我们学校……但爸爸说,教育局正在派人查她。”
倪清时点点头,这个话题就此止住:“所以你现在,跟爸爸和好了吗?”
“……我也不知道。”
“那就先去我那儿住几天,逃避一下现实。”说到这个,倪清时突然想起,“对了,我刚刚过来时,在走廊上遇见了阿屿,他说你直到上周都还住在他家。但是,我很早就把钥匙寄过来了,你没收到吗?”
倪歌完全忘了这件事。
她微怔,继而坦诚:“没有。”
“行吧,没关系。”倪清时没多想,“也许是寄丢了,我去问问快递公司。”
但倪歌的关注点已经狂奔出去十万八千里。
她犹豫了一瞬。
“你刚刚说,在走廊上遇见了容屿?”她想起物理降温的事,不确定对方到底是谁,“大概什么时候?”
“好像就……几个小时之前吧,他走了有一阵子了。”
倪歌若有所思,转过脑袋,见床头小几上放着一杯红豆奶茶。
——是她周末放学,偶尔会绕很远的路,跑去买的那一家。
她探手去摸,已经凉透了。
阳光穿庭入户,落在白色的小几上,像镀了一层蜜。
倪歌望着它发会儿呆,轻声说:“哥哥,我想回家了。”
“哥哥。”不等倪清时回复,她又声音很轻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回家吧。”
***
倪歌原本就没什么东西放在容家,要走倒也走得很容易。
只是她打电话过去道谢时,容屿语焉不详地低哼了句:“这么快……”
“什么?”
对方立刻否认:“没事。”
倪清时的公寓在大学城,是他读大学时为方便购置的,高层小复式,安静敞亮,手可摘星辰。
最方便的是,离附中也很近。
倪歌没在医院住多久,但等病体完全康复,已经快要放寒假了。
回到学校发现这一个多星期都在讲试卷,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一点。
“其实你完全不用紧张。”孟媛小声逼逼,“大家的注意力现在全都不在学习上。”
“可是还要半个多月才放寒假呢。”倪歌捧着脸欣赏自己的成绩单,越看越顺眼,“不学习,还能干吗?”
“你忘了青年文学赛?”孟媛提醒她,“马上就出决赛名单了,大家都在等那个呀。能不能进,就看这个星期了。”
青年文学赛办了这么多年,留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都会先寄决赛通知书,然后才出正式的入围名单。
信件邮寄一前一后,有一周的时间差。
于是很多人提前一周就开始暗搓搓地跑收发室,希望能收到邮件。
“这周好像也没几天了。”倪歌想了想,“我们学校,有人收到组委会寄来的信吗?”
“有呀。”孟媛压低声音,“黎婧初。”
“她入围了?”
“没。”孟媛环顾四周,贼兮兮地小声道,“我听别人讲的,组委会给她寄了一封信,感谢她这些年对比赛的支持。”
倪歌愣了一下。
“不是……”她哭笑不得,“这样的话,不会很丢脸吗?”
“可能她也觉得丢脸吧,所以没有张扬。”
“但,如果她已经收到了信,而其他人都没有……”倪歌脚步一顿,“我们学校今年,很可能又全军覆没了。”
信肯定是一起寄的。
如果本校有人入围,应该会跟黎婧初同时收到邮件。
“谁知道呢。”孟媛说,“之前吕芸不是还说她的学生总有能进决赛的么,我看也没有吧?”
“她……”
倪歌突然停住。
说曹操曹操到,两个人刚刚拐下四楼的楼梯转角,正看到吕芸抱着教案,从三楼走上来。
她抬起头,与倪歌四目相对。
微顿,突然笑了:“倪歌?”
倪歌下意识后退一步。
吕芸一步步走上来,“你们这些学生,是越来越厉害了。一言不合,有什么看不惯老师的,直接发微博买热搜是吧?”
“什么……”
“你有没有一点做学生的样子?”吕芸陡然加重语气,“要不是你发微博,我都没想起来,我小学时就教过你!我从来都教学生尊敬师长,你呢!这都是哪里学来的烂——”
她陡然止住。
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倪歌还有点儿蒙,若有所觉,正要回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吕老师。”
容屿不疾不徐,笑着问,“您的手这么快就好了?”
倪歌身形微僵,高大的少年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停在她身边,影子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
顿了一下,他闲闲地道:“确实不是她,你看到的那些微博,是我发的。”
“来啊。”他笑得邪里邪气,“来找我麻烦啊。”
吕芸的表情变得有些狼狈。
看到容屿这张脸,她的手腕就隐隐作痛。
她没有说话,握住教案,轻哼一声,踏着高跟转身离开。
与倪歌擦肩时,容屿下意识拽住她,往他的方向捞了一把:“过来。”
他的掌心很热,倪歌像触电一样,刚想抽回来,就听他低声问:“你病好了没?”
“嗯。”倪歌答得有些含糊,“都好了。”
“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容屿手指动了动,有些不太情愿地收回来,低声哼,“我第二天还去找你。”
“因为……因为医生说,烧退了就没关系了。”倪歌解释,“我当时走得太急,就忘了给你发消息。而且……”
而且也没想到,你之后还会去。
“而且什么?”
倪歌话到嘴边,变成一句:“而且我之后也没想起来。”
容屿小声逼逼:“没良心。”
“……”
微顿,他问:“不过,青年文学赛是不是出决赛名单了?”
“还没有。”孟媛向他科普,“但进决赛的人,差不多这几天都已经收到通知书了。”
容屿垂眼看倪歌:“你呢?”
“我没收到回信。”倪歌想起上次他们两人一起去寄信,顿时有点儿闷闷不乐,“我也没进。”
容屿陷入沉默。
倪歌以为他在寻找语言嘲笑她,然而等了好久,他都没说话。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想了半天,才表情别扭地道:“那也没什么关系,一个破比赛而已,请我我都不去,国内比这牛逼的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我最讨厌作文写得好的人,一天到晚叽叽歪歪。”
他突然噼里啪啦地说一大堆,倒把倪歌听得一愣。
旋即立马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她,她又有些好笑:“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小破比赛。”
巧的是,孙老师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
“没关系,反正北城全军覆没了,别说我们学校,我们整个省都没有进决赛的人。”直到正式出名单前两小时,他还坐在办公室里,安详地进行自我安慰,“也不丢人,不丢人。”
然而两个小时之后,青年文学赛官方公布入围名单。
北城有且仅有一人入围,名字是,
倪歌。
老孙按捺住激动,第一时间给组委会打电话确认身份,担心这个倪歌是重名。
倪歌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孙老师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兴奋。
倪歌:“……”
“倪歌。”挂掉电话,老孙转过来,“我必须要先恭喜你。”
“组委会跟我说,因为你的回信地址不明。”他说,“所以这些入围决赛的人里——只有你的决赛通知书,他们还没有往外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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