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屿吼完那一句, 马上就清醒过来。
但被子已被掀开了。
他的床很大, 夜灯光线昏昧照得不太清楚,只能看清里面缩着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
他掀开被子时, 那团毛茸茸……
缓慢地, 动了动。
容屿:“……”
他迟疑地咽咽嗓子, 低声叫:“倪歌?”
那团毛茸茸像只蜗牛一样, 慢慢抬起脸,露出一双亮晶晶的、茫然的眼睛:“啊?”
大佬的内心惊慌失措, 赶紧帮她把被子盖回去,掖好被角:“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
倪歌没说话,像是还没完全醒过来。
顿了一下, 才动作迟缓地将被子往下拉了拉,压到下巴处:没事。“
“我刚刚坐到你哪儿了?”容屿在床边坐下, 有些尴尬, “我听见你叫了一声。”
“……手。”倪歌揉揉眼,将醒未醒, 声音听起来软唧唧的, “不过没关系,不疼, 我只是被吓了一跳。”
容屿松口气:“你今天怎么睡这么早?我给你发消息,也没有回。”
倪歌眨眨眼, 正要开口, 又听他道:“你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儿东西?”
“我吃过晚饭啦……谢谢你。”倪歌翻个身, 脸在珊瑚绒上蹭蹭,“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才想早点睡。”
“我懂,我知道你不舒服。”容屿背对着她坐在床沿,非常认真地道,“你总觉得,我在拿无聊的玩笑逗你玩。”
“……”
“你长大了,我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天天揪着你薅过来薅过去,你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而且……”
“不是。”倪歌忍不住打断他,“真的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在想我爸爸和吕芸。”
容屿微顿,转过来:“怎么?”
“就……”倪歌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比我想象中容易很多,我以为他不会听我说。”
容屿没说话。
“我,我小学的时候,老是生病。”也不知道倪歌到底睡醒没有,声音很低,句子断断续续的,“那时候我爸真的超忙,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哥哥要准备竞赛和中考,妈妈就放下她的画展,跑来照顾我。”
“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顿了一下,像是有些苦恼,“普通人感冒发烧的小病,到我这里都会变得很严重,所以……所以我妈妈,花了很多时间在我身上。”
但也没怎么好转。
倪歌后来回忆童年,她最健康的那段时间,的确全都用来追着容屿瞎跑了,并没有干什么正经事。
容屿没说话,微微抿唇,安静地听着。
“所以后来,吕芸的事情,我……我确实想试一试自己解决。”倪歌闷声,“但我失败了。”
“那确实不是小学生能解决的事。”容屿没忍住,打断她,“向大人求助才正常。”
“那,那个时候。”倪歌好像有点儿难受,不安分地在珊瑚绒上蹭来蹭去,声音又小又闷,“我其实知道,我爸爸工作上出了一点点问题……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我是知道的。”
“……”容屿默了默,突然转过来,可疑地盯住她。
“就,当时我姑姑正好也想邀请我去南方住一段时间,所以我……”
鬼使神差地,容屿突然伸出手,一手摁住倪歌,一手摸上她的脑袋。
他的手并不凉,但她还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倪歌。”容屿声音泛冷,“你现在也在发烧。”
“我没有。”倪歌往回缩,想避开他的手,“是你手太凉了。”
“你只有在发烧的时候,才会这么多废话。”
“……”
“你可能忘记了,你小时候也这样。”每次生病,话就变得特别多,外多愁善感,趴在他肩膀上叨叨叨。
容屿面无表情,“一直问我,你会不会死。”
多年以来,他的回应永远只有两个字:闭嘴。
“……”倪歌完全没有印象了,但她很想挣脱他的手。
然而不管怎么用力……都,都没有用。
“别动了,听话。”他伸长手臂去捞她,沉声道,“起来。”
倪歌突然沮丧起来。
她并没有被烧糊涂,理智尚存,从棉被里探出半张脸,以一种非常难过的语气,小声地、认真地警告他:“我上一次在北城地盘上生病,爸爸把我送走了。”
“……”
容屿最后一点点醉意也消失了。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转过去,半跪到床上,伸手捞她。她穿着加厚的冬季睡衣,全身是软毛,脑袋和脸都在发烫。
“容屿,你不要欺负我。”他抱她起来,她迷迷糊糊地,语气变得委屈,“如果你也把我送走,我会流落街头……”
她话音刚落,容屿伸出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下。
不轻不重,像是生气,也像是安抚。
“说什么胡话,谁欺负你了?”
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有一点无奈,有一点生气。
“全世界的人欺负你,我也不可能欺负你。”
倪歌迷迷糊糊地,感觉他凑到她耳边,贴得很近很近地,说了一句话。
然而她刚刚想开口,意识就陷入黑暗。
***
倪歌没想到,她兜那么大一个圈子,竟然又回到了医院。
容妈妈表现得外震惊:“你大半夜,跑到倪倪屋里干什么?”
容屿:“我……”
“你还把她弄进了医院?!”
“我……”
“你还是个人吗容屿?!你爸当年都没你这么禽兽!”
“……”
容屿放弃解释了。
击倒倪歌的是今年第一波寒流,本来打个针吃吃药也就没事了,可她的身体指数项项都比正常人要低,徘徊在及线上下,医生干脆建议她多休息几天。
所以孟媛来看望她时,描述得特别浮夸:“你不知道,出成绩时你不在,老孙那个表情简直啊,恨不得跑过来把你抬回去举高高,然后把你的成绩单裱起来,进行全年级巡回展示。”
倪歌“噗”地笑了:“哪有那么夸张。”
“是真的啊!”孟媛真情实意,“他就差没逢人就说,‘我的学生是年级第一,全靠语文拉分,她的数学比年级的第三分数还低’了!医生不是让你多住两天么?我看你这个假,放到寒假都没问题。”
倪歌早上吃了药,睡到中午,现在精神正好。
但尽管孟媛说了三遍,她依然感到非常不真实:“我真的是年级第一?”
“如假包换。”孟媛第四次给她看成绩单,“险胜,年级第二就只比你低零点五分。”
“实不相瞒,我在南方时,也从没考过第一。”倪歌非常珍惜这张成绩单,打算拿回去好好收藏,“我要留着给我的孙子孙女看,激励他们好好学数学。”
“那你记得告诉你的孙子孙女,你是一边恋爱一边学习的。”孟媛双手捧心,两眼冒绿光,“对了,怎么没看到学长?”
提到容屿,倪歌微微一顿:“他刚刚跟我爸妈一起下楼了,说要顺路去买杯喝的。”
将她送到医院后,生病的事情毫不意外地惊动了倪家父母,倪妈妈又急又气,想让她赶紧回家;倪爸爸更多的是心疼,嘱咐她什么都别想,先好好休息几天。
所以容屿的原话是:“反正也要下去一趟,哥哥去给你买杯喝的,你想喝什么?”
“那,你们能不能赶紧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孟媛拼命暗示,“如果你们在一起,我就能以你们为例,努力说服蒋池赶紧跟我早恋了。”
“……”
倪歌微怔,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可疑地撇开眼。
她皮肤本来就白,生病之后唇色变淡,周身浮现出一种少女的羸弱感。
孟媛看着看着,突然想起:“对了,你还记得国际部那个傅晴吗?”
“嗯?”
“前几天月黑风高,她被人拖到小巷子里打了一顿。”
“……??”
“也就不久前的事儿,小巷子里摄像头坏了,晚上也没看清是谁。”孟媛哼,“紧接着年级就出了公示,处分她诬陷别人夹带作弊,情节严重,造成了非常不良的影响——活该,真是报应不爽。”
倪歌轻轻“啊”了一声,心情微妙极了。
她下意识想到容屿,一方面想劝告他别干这种违法乱纪的事,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觉得……
有点开心。
她爸爸都没有为她去殴打吕芸。
这样一想,倪歌突然很想见见容屿。那家伙明明平时凶得一逼,到了要紧事上比她还怂,“媛媛,我们下去走走吧。”
微顿,她强调:“带上那张我要留给子子孙孙的成绩单。”
孟媛哈哈大笑,小心地帮她把成绩单收起来,然后伸手来扶她。
天气一连阴沉几日,到今天终于有了放晴的苗头。尽管仍然灰蒙蒙的,但空中已经能看到蛋黄般的太阳。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蒋池最近还好吗?”
“他正在准备签一家公司,但还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孟媛想了想,说,“其实蒋池比我想象中聪明很多,你也不用担心他。”
“我……”
倪歌笑笑,话刚刚起个头。
听到楼梯间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脚步微顿,与孟媛交换一个眼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有什么差别?”楼梯间里人很少,容屿的声音懒洋洋,“小时候过年我还跟倪歌睡过一张床呢,爷爷不是也说,‘瞧着这俩小孩儿怪喜庆的,要是能生在一家就好了’?”
“你少跟我偷换概念。”容妈妈强调,“容屿,我不信你真的分不清喜欢和习惯,不管倪家父母没有问起,你现在也必须给我一个答复:你到底喜不喜欢倪歌?”
楼梯间陷入沉默。
倪歌一愣,心也不自觉地,跟着提起来。
“喜不喜欢?”容屿无意识地,跟着低声重复了一遍。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早就在弗洛伊德那儿得到了。他那么在意她。
但他机械地自欺欺人:“我把她当妹妹。”
“你别骗我啊。”容妈妈不怎么信,并十二分地嫌弃自己别扭的儿子,“你把她当妹妹,当年还跑到人家父母面前,哭着喊着求他们把倪倪嫁给你?”
“……”容屿默了默,实话实说,“我当时说那种话也是因为年纪小,以为订个婚就真能救活她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她小时候就像现在一样,躺在那儿,蜷成团,什么也做不了,一双眼睛倒是转得骨碌碌,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让他很想把她捧起来,放到手心里。
“除此之外。”容屿顿了一会儿,假装波澜不惊地道,“也没别的了。”
他话音落下,孟媛一愣,连忙抬头去看倪歌。
倪歌站在走廊上,身体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脑子里除了“没别的了”,就只剩几天前,他送她来医院,伏在她肩头,声音很低很低地说——
“他没机会再送走你了。”
“从今往后,你有我啊。”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你有我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