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皓成并没有将盒子盖上。
他把它放到了封邈的怀中,然后亲了亲儿子额头上的骨绣。他从容地做完这一切,仿佛笃定了柳坤元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事实上倒也确实如此,都到了这个时候,柳坤元倒也不想闹个玉石俱焚,他甚至很礼貌地询问道,“封先生,您还有什么想要的事情么?如果愿意地话,我可以帮你给她带几句话。”
“何必呢?”封皓成摇了摇头,然后看了一眼周围,仿佛朋友一般问道,“只有你一个么?”
“没有办法,你也猜得出来,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个人计划。”柳坤元感慨道,“如果老爷子愿意出手帮忙,我何必算计这么多?”
“你本来也不必算计很多。”苦笑了一下,封皓成至今方才像是个受害者的角色,只是他的言语依旧和缓,甚至是像闲聊一般推测到,“让我想一想,你的武魂只有在有水的地方才有用武之地,如果在陆地,你这样的速度,我一心想逃的话,只怕根本追不上吧。”
“或许在你能够逃跑前,我早就控制好了局面呢?”这位柳殿长认真地问道。
“我既然敢在这里跟你说话,那么就有信心能够摆脱你的‘惑音’。”封皓成留恋地放下儿子,将目光对上对方的眼睛,“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办法脱离‘海心’的禁锢。”他顿了一下,时间很短,不等柳坤元搭话,便以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语调问道,“好了,这些都不重要,说一下你的计划吧,我到底不是你,不可能完全想清楚地。”
“你知道么?我这辈子只羡慕一个人,那就是你。”柳坤元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放下了一切伪装而来的高高在上,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不光是因为她选择了你,当然,我喜欢她,但是那不重要,我总能喜欢上另一个人的。但是没有任何人能像你这样把坚持和识时务之间的平衡做的如此完美的,你知道的,在你之前,我完全想不到,能有人把古家的血脉带走。你做到了老爷子能容忍的极限,就凭这一点,我就没办法不羡慕你。”
“放弃吧,”柳坤元生平第一次这般真挚地说出心里话——大概是因为对方是个将死之人罢,“我知道你有很多准备,也知道你手里的那张小纸条能够通知到那个很多天前就来到这里闲逛的魂宗,不过一个魂宗能起到什么作用?你只要动用它,我肯定会立马杀了你,但是他虽然因为害怕我发现而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但是到底还是能够在我离开之前赶到的,这个时候我就要杀了他,我不想再多杀人,不管你信不信,这句话是真的。所以,像你这么精明的人,应该会选择危害更小的结局,不是么?”
柳坤元说了很多,但是封皓成恍若未闻,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一字一句道,“告诉我你的计划。”
“还真是油盐不进。”柳坤元自嘲般说道,“我没有什么计划,如你所说,当实力差距太大时,所谓计划,本身就只是扫除后续麻烦罢了。你也知道,我身上有我爷爷传给我的魂骨,有了它,我能够轻而易举地在你离开前解决一切,‘海心’是真实幻境类的魂技,动用魂骨发动了它,而后利用‘风之语’驱赶那一群蚂蚁进来找你麻烦就好。虽然这种规模的控制仍有些吃力,但是好在噬铁蚁的智慧不高,我只需要给它们一个念头,它们便会自己赶过来,等进入‘海心’的范围后,便就由不得它们了。”
“然后?”柳坤元停了下来,然后封皓成仍然耐心地追根究底。
“然后我就会把你和蚂蚁的尸体们一起抛到远处,最好是能让那个魂宗看到的地方。”柳坤元冷然道,“接下来就躲在一边,等着小少爷被武魂殿巡逻队发现便好。”
剩下的事情不言而喻,封邈既然是法斯诺城的人,那么巡逻队自然要把他带到柳坤元那里——这已经算作是潜规则了,如果有人违背,那他就杀到准备遵守这条规矩的巡逻队捡到小少爷为止。他没有说的还有很多,比如楚涛,柳坤元或许真的不想杀多余的人,但是楚涛既然卷进了这事之中,又如何算作多余之人?
“封先生,”柳坤元平静道,“把盒子交给我,然后配合我做完这场戏吧。你没有反抗成功的可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误差都是可以抹掉重来的,为了小少爷的未来,你应该明白如何做才是最正确的,毕竟,你是那么懂得进退的人啊。”
“为了小邈好?”封皓成的神色一直平和地仿佛他是真的想要通过谈判来达成什么协议,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笑了,狼耳,狼牙,狼爪,锋锐的光芒,武魂附体后的他,傲然地看着柳坤元,就如同看着一个跳梁小丑一样。
他声音轻柔而阴森地说到,“你凭什么说为了小邈?”
“小邈,爸爸最后问你一遍,你想跟他走么?我没关系的,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没关系的,小邈。”
任谁都想不到,在他那般桀骜的宣言之后,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他的声音和之前一样轻缓温柔,只是不再不含任何冷意,唯有满腔的柔和。他在说真话,与他而言,最重要的只是小邈的选择,柳坤元的计划也罢,威胁也罢,都不在他的心上的。
“我会留下来。”躺在地上抱着盒子的男孩儿睁开了眼,他并没有询问父亲什么时候察觉到他苏醒过来的,亦没有犹豫自己的选择。父亲能做到么?他并不清楚。只是父亲答应过,他们会好好地,他便定然会选择相信。
他不敢去想如果离开能够保住父亲的命,而留下则会带来死亡的话,他会不会为此时此刻的选择后悔。当父亲开口询问时,这是他唯一坚持会去做的事情,如果知道了后果,事情重来一次,他可能会有所改变,但是现在,他必须留在这里,留在父亲的身边。
“封先生,你这是何必呢?”柳坤元说这话时,与其说是愤怒或者震惊,倒不如说是失望,他扫视了一眼那个男孩儿——虽然说这次行动的根本目的,至少是表面上的根本目的就在于这个孩子,但是事实上他完全不认为一个九岁多的孩子能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就算是那个魂宗,他都没有放在眼里,更别提一个刚刚进阶的大魂师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快苏醒过来?柳殿长的心头闪过一丝疑惑,虽然觉得十有八|九是面前那个男人搞的鬼,但是封皓成的武魂是典型的战斗型,完全没可能帮他的儿子破除“音障”的。
他的心头涌起几分不妙的感觉,不过他很快摆脱了这种阴影,既然封皓成已经明摆着表了态,那么这个完全失去了昔日的明智的男子便不值得他尊重了,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是直接下手便好。
碧蓝色的光芒在他身边涌起,他的武魂是哀嚎海妖,一种以声音来作为武力的魂兽,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当它的嚎叫尖锐到一定的程度,甚至可以避开人的听觉,直击敌方的大脑。是的,这种哀鸣真正攻击的便是人的精神力,照他现在这种程度,就算有魂骨的加持,也没办法长时间诱惑大量的噬铁蚁涌来,所以他极为小心的放开“海心”笼罩的范围,将此地变为一片汪洋,乘着风浪,他的实力才能达到极致。
当然,他给封皓成留出了空间——更准确地说,是给噬铁蚁们留出了进攻通路。毕竟,它们可不会水,再说,就算“海心”并不会真的带来哪怕半滴水,可是死在溺死在海心范围下的海洋之中,死因仍旧会是窒息,一切都没有半点差别,除了没有真的水。
虽然他不准备让这个男人的尸体被人找到,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被人发现了,也能误导他的真正死因。
不断有噬铁蚁奔涌着向封皓成跃去,封邈的周围则飘荡着一层极薄的水幕,它是魂骨上附带着的另一个技能,在“海心”的范围下,它可以完美的守护任意指定人物不被伤害,当然,它也有极限,但是面对区区噬铁蚁的冲击,它还是游刃有余的。
封邈并没有理会这层水幕,他知道自己再怎样挣扎都不可能出去,而且就算真的闯出去,也不过是给父亲拖后腿罢了,他抿着唇,抱紧了盒子,望着蚂蚁大军们。
他的手扣住了盒盖,颤抖了一下,而后选择了打开。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确,或许关上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因为被柳坤元错估了他的精神力,并没有发觉他装作昏迷偷听到了对方对于这个盒子里东西的觊觎。柳坤元正是在盒子打开以后才出手的,所以关上盒子应该算作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是,为什么父亲没有这么做?为什么那位柳殿长并没有着急直接把盒子从自己这里拿过来?如果他会害怕盒子被关上,他怎么会如此悠闲?直觉告诉他不能这样做,柳坤元肯定知道盒子的开启方法,既然父亲说是家族传承下来的,大概便会和自家的血液与魂力相关,但是修为或者其他什么应该也有限制,如果能够利用自己开启,那么他也不会费心去等着父亲打开盒子了。
但是刚才自己的“苏醒”大概是打乱了对方的计划,所以才会宁肯麻烦一些,也要现在就把父亲杀死在这里。现在关上盒子,最多给对方添些阻力,而如果打开它,拿到父亲送给自己的东西,或许自己还能够有帮忙的可能。
盒子开了,然而封邈却愣在了那里。关于盒子里的东西,他早就明白了会是什么。魂骨,唯有魂骨才能让柳坤元这样的人,让古家这样的家族也觊觎无比。事实上,他不准备吸收掉它,这样的话只会让那位柳殿长坚定带走自己的决心,如果他再狠心一点儿,甚至可能直接要了自己的命,更何况魂骨的吸收是需要时间的,他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冒险——这也是他不能让父亲去吸收的缘故。
但是他可以尝试破坏,魂骨是很难被摧毁的,但是封邈总想着要试一试,毕竟理论上而言自己的魔法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说不定便会产生什么特殊的效果。
或许,封邈根本就不是在期盼着自己能做到这种近乎荒谬的事情,而是他只能这样,哪怕是无用功,也是他唯一想到的办法。
可是,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封邈全身的血液都凝滞在了他看到盒子里东西的那一刻,他该做什么,他能做什么,什么都无所谓了,就和封皓成知道怎样才是最好,却仍然选择飞蛾扑火一样,某些时刻,柳坤元那所谓精妙绝伦的平衡,只是因为渴求并不足够。
封邈像是疯了一般撞击着水幕,然而他一个刚刚进阶的大魂师,却只能看着。
红色的信纸样东西在封皓成的手中散去,它确实如柳坤元所说,可以通知楚涛,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在纸张消散的瞬间,楚涛便能够传送到这里。只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楚涛唯一来得及做的,也一样只有看着。
看着噬铁蚁们朝封皓成张开腭钳,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封皓成并不是化为虚影,因为他们能看到他绽开的血肉,可那只是一瞬,这对封皓成毫无影响,它们立马合拢,那不是伤愈,仅仅是像液体重新归拢,蚂蚁们就仿佛是从封皓成的体内挤过去了一样,而封皓成则似乎没有感知到一丝半毫,他只是迅猛地,疾速地朝柳坤元奔去,锋锐的爪子和甚至划破了途径的噬铁蚁们的钢铁之躯——当然,它们不是封皓成,当被刺伤之时,它们哀嚎着退却,流出锈迹一样颜色的血液。
海水漫过封皓成的身体,然而他依然如同在空地上奔驰一般,笔直地扑向了柳坤元。柳坤元愕然地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傲然地向自己击来。
一瞬,哪怕能给柳坤元一瞬的思考时间,他也能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但是他太震惊于封皓成身上护拢的那层白光,以至于此时此刻,他只能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下意识来指挥。抵挡,只要看过封皓成从蚁群中穿梭过来的过程,任何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抵挡,但是唯有本能的柳坤元,却不得不为自己关键时刻的失神,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张着嘴,喘息着,英俊的面孔变得狰狞无比,“为什么?魂骨?你怎么可能……会吸收……了魂……骨,还有……它……怎……么……”
“你只见过我父亲用它,却不知道它还有另一个技能。”封皓成回答了他,目光却是转向了封邈,他说话的速度很快,没有语气,没有重点,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说出内容,“它附带的第一个魂技是身体强化,瞬间各项数据提升两倍,然后每秒钟下降为前一秒的一半,10秒钟内无法中断。古老爷子对它的评价并不高,因为一两秒钟其实做不了太多,不过,大概你并不知道,这块魂骨被称为‘殇’,而且被我们家如此看重的真正原因,在于能够和第一个魂技搭配的另外一个技能。”
“10秒内,一切状态保持,10秒后,之前所有的伤害以及状态下降,加倍。”
“小邈,我不知道,10秒过后我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你要记住,我最后想要保持的表情,是笑容啊。”
“你……”楚涛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他发现封邈身旁的水幕已经消散了,海水也退去。他茫然地将几只试图攻击他们的噬铁蚁赶走。好在现在已经没有了柳坤元的引诱,而智力低下的蚂蚁们因为畏惧很快便退下了,只是它们的数量太多,等楚涛抱着封邈来到封皓成的近前,便只看到他躺倒在浸满了血液的土地之中,说不出是噬铁蚁的血,还是封皓成的。
“我的魂骨,给小邈,另一块儿你拿去……对不起。”
“为什么……”楚涛无声地张口,却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他甚至忽略了自己首先要安抚好怀中的封邈的事情,只是无措地看着封皓成一点点失去呼吸。他的心头很乱,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明明该对小邈抱歉的,你不是答应过他会保护好你自己的么?与这个相比,你对我的那一点点算计算得了什么?简直是……不可理喻。
楚涛向来豁达,可是此时此刻,他完全没办法制止自己的愤怒之情。他也才二十岁啊,他该怎么对封邈说,说你爸爸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么?连他自己都做不到,他又该怎样鼓励封邈?
“封邈……”他跪在地上,抱着怀中的孩子,失神的一遍遍呢喃着,仿佛是他在渴求着安慰一样,封邈低着头,愣磕磕地盯着父亲,良久无语。
他紧紧抱着父亲给自己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块泛着紫光的金属体,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金属,具有良好的柔韧性,伸展性,以及记忆能力,不过再怎么珍贵也比不上父亲腹部浮现出来的魂骨,当看到它的那一瞬间,他便知道,父亲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念头。
柳坤元觊觎的肯定不会是什么金属,而他这么肯定魂骨不在父亲身上,只能说明,至少在他打主意之前,父亲还没有吸收魂骨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吸收,为什么选择现在?以父亲的性格,十有八|九他是想要留给自己,而他现在的吸收,只不过是准备等死后再让自己拿去。
封邈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倘若真的论起悲痛,甚至还不如楚涛来的难受与撕心裂肺。他想起了老师高悬在城墙上桅杆的头颅,想起黑豹被破开取走魔晶的胸膛,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为什么每次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在乎的人可能要远去,事情就马不停蹄的发生了?
他下意识的摩挲着盒子里的金属,楚涛回过神来,忽然注意到盒子盖上似乎贴着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将它撕了下来,发觉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却让他心头变幻莫测,唯有无奈而已。
“抱歉,他是我必须解决掉的威胁。”
理智仿佛是瞬间回到了楚涛的身上,封邈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了,就算再气愤于封皓成信誓旦旦的解决办法竟然是个这样惨烈的后果,他依然必须成熟地谅解,毕竟,对方可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毕竟,自己身旁还有封邈。
“封邈……”“楚先生,放我下来一下,好么?”封邈的声音很平静,楚涛无力地沉默了,将封邈放到了地上。
封邈蹲在自己父亲的头旁,伸手触碰着对方额头碎发,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然后他哭了,并不是嚎啕大哭,只是眼睛眨着眨着便起了雾,他小心的弯下膝盖,嘴唇亲吻在封皓成高高的鼻梁上,额头对着额头。
封皓成的尸体突然消失,楚涛愣了一下,随后便意识到封邈把父亲收到了骨绣之中,它的中间洇了一点儿血迹,恰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曲线还很不光滑规则。
楚涛沉默地将柳坤元的尸体抛到不远处噬铁蚁的巢中,他为封皓成设计的死法反而成为他自己的归宿。因为封皓成的死因,他赌气地不想拿那块魂骨,反而是封邈一言不发地将它放到了楚涛的手中。楚涛发觉封邈甚至比自己还要理智一些的样子,只是他全然失了往日的光彩,笼罩满了疲惫。
“封邈。”楚涛第三次喊道。他又抱起了封邈,而对方则搂着他的脖子,死死地搂着,唯有这样小小的细节,还能让楚涛觉得他毕竟只是一个九岁多的孩子。
“楚先生。”封邈声声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楚涛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应该用谎言来安慰他这确实只是大梦一场,还是早早让他认清现实,免得希望破灭只剩绝望,可是封邈的下一句话让他僵在了那里,浑身上下都是冰凉。
封邈说,“现在,梦醒了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