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品评

    宴席上很安静,于清婉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站了起来:“臣女于清婉,礼部尚书于从钧之女。”

    叶老打量了她一番,点点头:“以你这样的年纪,能弹出如此醇熟的曲子,实数难得。不过,”他的目光忽然一变,以一种历经沧桑的语气道,“你虽然能弹出这样的曲子,却没有与此相匹配的心境。”

    于清婉顿时紧张起来,她的确是没有那样的心境,这首曲子是前世她在茶棚里无意中听到一位瞎了眼的男人所弹奏的曲子,在座所有人纷纷鼓掌叫好,她那时候记了下来。她自然不知道里面所蕴含的意思,只知道是描写征战沙场的曲子,后来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才能够达到今天这样的程度。

    清和长公主立刻向叶老笑道:“莫说她一届闺阁女子,哪怕是在座的公子们,也没有几个经历过沙场征战,心境能够如您一样。”

    于清婉咬了咬唇,望着叶老咬牙道:“请您指点。”

    叶老抚摸着胡须不紧不慢道:“如清和所说,老朽自然不能苛求你拥有如此的心境。但琴音最能反映一个人的心境,你的指法确实令人赞叹。你的琴声中却有几分怨怼,几分焦灼,还有几分凛冽。你的琴音太杂,如同你的心境。”

    此话一出,现场一片寂静。

    因为众人虽然听到了那样的琴音,却远远没有达到能够通过琴声辨别心境的程度,而叶老年轻的时候便以抚琴闻名,说出的话自然让人信赖。

    于清婉站在那里,正值骄阳当空,她望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竟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逐渐开始恐慌,因为这一天若是不曾改变,她的命运也就会如同前世一样,奔流不复回。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得到那样的结局……

    叶老反而提起了林暮:“后来抚琴的那位姑娘是何人?”

    林暮站了起来。

    “臣女于歆然,礼部尚书于从钧之女。”

    她与叶老对视着。

    从叶元白开始品评的时候起,林暮就在震惊于剧情发生的巨大转折,不过他的一番话却是揭示了于清婉的心理。她知道小说,自然知道于清婉的不甘心与怨愤,更知道叶老的话入木三分,直击痛处。

    琴声确实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心境。

    林暮直到此时此刻,才真的紧张起来。所以她的神情却反而显得格外沉着,与叶老对视的片刻,她甚至有种戒备。

    叶老缓缓抬起头来,慈眉善目,那双还算是清明的目光朝林暮看过来。他微微抬起枯树皮一样的手,轻轻地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四下一片静寂,只能听见树上蝉鸣的聒噪声。

    林暮似乎看到了自己已经去世的爷爷,他临终前偎依在床头,便是朝着在门口探头的她微笑着招手:“过来……”小林暮咬了咬嘴唇,看着四周无人便蹬蹬蹬跑了进去,握住爷爷还有温度的粗糙的手指,疑惑道:“爷爷,你会死吗?”

    爷爷戴着呼吸器,有些费力地笑了笑:“人都会死的。”

    小林暮听得似懂非懂,只是在电视上见过地府,就问道:“爷爷,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地下会不会有很多虫子?是不是很可怕?”

    爷爷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还是在笑着:“小暮不要怕,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爷爷都先过去看看。”

    林暮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水绿色的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摆动,如同行云流水一样。她走到叶老面前站定,静静地望着他。

    “嗯。”叶老望着林暮点点头,然后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方才说,琴声可以传达一个人的心境,那么你……是为何?”

    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种沉寂。

    所有人都不明白叶老在说什么。

    或者说,除了林暮,没有人能够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场下都窃窃私语起来,于清婉微低着头咬着嘴唇,沈希蓉望着两人若有所思,清和长公主也有些不解,李绮兰更是紧紧攥着帕子,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生怕她说错了什么得罪秦老。

    林暮在他犀利目光的注视下,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有一种被人看透的感觉,那感觉无异于被人剥皮拆骨,无所遁形。

    不,不对,小说里明明没有这个情节。在两人比试后,于歆然落败,于清婉的名声得以在京城内传扬开来。

    “叶老所说,臣女不太明白。”想了无数的说辞,总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多说多错,总会露出破绽。林暮只能装傻,她微低着头似乎是恐惧,但叶老知道不是。最终,他几不可察地叹息道:“罢了,罢了,下去吧。”

    叶老这么不明所以的一番做派,清和长公主有些糊涂,她走近几步:“您只品评了一个的,那么另外一个的,也总得说一说。”

    于清婉抿着唇,清纯中带着娇媚的脸微微泛白,但是仰着头的弧度却有种倔强的感觉。她上前一步,蓦地把目光对准了林暮,微微拱手:“既是如此,那么歆然妹妹的琴声又如何?还请叶老品评,也让臣女知晓其中差距。”

    于清婉话里话外,分明将林暮的琴艺置在自己之上。

    叶老扫了她一眼,抚须道:“若是在你们两个中必要择出一个,那么便是后来的那位略胜一筹。”

    一话激起千层浪。

    众人开始议论起来。

    自然有反对之声,尤其是那些公子哥儿。

    林暮也的确是好奇,叶老居然会判定她赢。因为抚琴是一项技艺,哪怕林暮亡羊补牢地练习了几年,却一定比不上前世今生加起来奋发练习了无数遍的于清婉。所以她练习的目的之初,不是为了战胜于清婉,而是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叶老道:“我方才说过,琴音反映心境。换言之,除却指法的醇熟以外,更重要的是境界。如做诗,第一为立意,如作词,第一为境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他望向于清婉,“你的指法醇熟,但于境界来说落了下乘。你不曾经历过刀光剑影,马革裹尸,只将曲子练得再醇熟也是空有其形而不得其意。 ”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于清婉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叶老这次把目光转向了林暮:“你的琴声有一种旷远与淡泊,仿佛一切外物都不入你的心。在此之上,却更有超脱与荒凉。”

    林暮心里微微一跳,在众人的目光下缄默不语。

    叶老目光如炬,却不对林暮的琴声多做阐述:“老朽原本也只是来此凑凑热闹,却不想遇上这么有趣的事情,不免多说了几句。”

    清和长公主也格外费解,与在场的诸人一样都云里雾里的,不过总算清楚叶老更为中意于二姑娘的。

    李绮兰和周围的人都颇为惊讶,于清婉更是愣愣地立在原地。

    但叶老说完这么多,却不肯再说了,最终宴席就这么宣告结束。林暮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叶老在人群里朝她投过来的目光,带着些许看破的意味深长。

    而在此之前,林暮开始抚琴的那一刻起,碧宸园外的一架不甚华丽的马车便静静停在那里。

    直到泠泠的琴声停止。

    马车里的人睁开微阖的那一双乌沉沉的眼眸,唇角几分微哂,修长的带着玉扳指的手指放下绛色的帘子来,只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走吧”。马车便吱呀吱呀地离开了,这一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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