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戏拍下来,段舒竟是越演越精神。
……但能用成品没多少。
顾渊说过, 考虑到她是个表演新手, 跳着拍可能会出现断层——前一条罗秀娜还是刚遭家变的少女,下一条可能就得拍堕落成魔的她回到老宅和父亲对质。在短时间内演出同一个角色的不同变化, 太难了。
他安排得很细,但要在老宅的的戏份就那么几条,避不过。
第一幕,段舒发挥得很好。
第三幕是正在办离婚的罗母受不住城中村的苦日子, 到老宅想找丈夫以帮女儿要补习班学费为由头, 跟他聊聊旧情找机会复合,没料想却碰到第三者林如妙,也就是程真的母亲。原配见小三, 火星撞地球。
罗母不止情场失意, 动手也打不过林如妙。
林如妙将她推进杂物房里反锁, 拨电话给罗秀娜, 叫她来接走她妈,希望两人知道丢脸,不要再上门闹事, 乖乖签字离婚。林如妙见到穿着校服的罗秀娜,认出和儿子是同一家高中, 留了个心眼让罗父不要跟她们母女俩提到她还有个儿子, 免得影响程真。
这一幕, 段舒演不好。
演不好很正常, 资金所限, 拉不来演员,大多是人情搭人情邀过来的。演林如妙的是顾渊的嫂子尹念恩,性爽朗大方,开拍前,他便跟她讨论过对角色的理解,助她入戏。
趁着其他演员们休息吃盒饭的时候,顾渊在她身边坐下向她讲戏:“来接母亲的罗秀娜是全片中表现得最‘收’的时候,你还是太强势了。”
“所以你很满意我第一幕的失控?我还以为你是心疼花瓶道具的钱。”
重拍一次就得砸一个。
第一幕能一次完美过,这是段舒没想到的。
顾渊轻轻摇头:“货车上带了冷饮箱子,里面还放着两个道具花瓶。如果效果不满意,我不会说过,你第一幕演得很好,是我心中想要的修罗。”他预估她会失误两次以上,如果今天实在拍不好就第二天补拍:“罗秀娜和妈妈感情更好,她以为妈妈想离婚,所以当家庭矛盾爆发的时候,即使条件更苦更差也愿意跟着妈妈走。”
“但她妈其实不这么想。”段舒脱口而出。
“对,家变之后那部份在城中村拍,暂时拍不到,你可以先感受一下罗秀娜的情绪,”
顾渊翻开分镜剧本,指尖落到罗秀娜在城中村和罗母的对话。
罗母买了盒饭回来放在折叠桌上,轻声说起得找那没心肝的要学费,罗秀娜紧张起来,不想她再去找爸爸受气,主动提出会自行解决学费。这时候她想到出卖身体,被程真发现,和他起争执后接受了他的馈赠。
顾渊拥有扎实的素描功底,简单几笔就能勾勒出画面和生动的人物。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每个角色都有脸,只有主角罗秀娜的面孔是一片空白的鹅蛋形。偏偏主角出现得很频密,精美的分镜稿便有了大量空白部份,除了台词,无论激动还是平静都无法从分镜剧本中得知,要由演员本人亲自去揣摩和想象。
“到这个时间点,罗秀娜认为自己应该撑起这个家,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达到目的。”
当林如妙拨电话叫她来接走妈妈的时候,她妈还在杂物房里发狂。
罗秀娜进门,林如妙引导罗母承认自己想求复合,不想离婚。
段舒的视线顺着他的手上动作而动,他说话声刚停,她便接话:“罗秀娜发现自己被骗了。这母女俩性差异真大,也不像她爸。”
顾渊应声,波澜不惊的眼里绽开异样光彩,唇线弯起。
就像是小说读者发现作者想要公然开车,窥见引擎发动便双眼放光,大声叫好。这里亦是他最喜欢的部份,语速加快:“这里,罗秀娜最后可以信任的人崩塌了,连母亲也被剔除出自己的领域,她彻底变成孤身一人。”
段舒斜他一眼:“你好像很兴奋。”
“……”
被说中心事,顾渊视线下移,不着痕迹的赧意划过眼底:“……演她的时候,要想象在这个剧情点里,她碎掉了。”
人又不是瓷器,如何能碎掉呢?
不过,这个形容,倒是让段舒找到点感觉。
罗秀娜就像踩着两个倒三角形走路。
旁观者可以轻易预测到她早晚会狠狠摔倒,连她自己都心知肚明。
一个情绪向来稳定的人,要演出罗秀娜那种不安定,外放式的攻击性是很难的,就像有人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遭遇色狼不敢张声,有人反过来奇怪为何她敢报警求助,没有羞耻心的吗?思维性决定命运。
幸也不幸,穿书前段舒有幸福光明的家庭,助她度过少年时间,建立了完整坚固的三观。
“一个人碎掉的样子……”
段舒低语。
她想起自己杀人的时候。
被丧尸感染,病发时痛苦难当的大学同学,想夺走她粮食顺便干一炮的流浪汉,还有由敌对势力派来的间谍,当时基地里的战力都不在,需要由她亲自动手。全都不是炫酷的经历,更不曾以此为荣,即便反杀成功,事后获得安全温饱……也没有半点快意,动手一次比一次坚决,动机一次比一次自私。
行走在人群中,他们不再是可能成为朋友、亲人、同学……等等的同类,而是可以手刃的猎物。
戕害同类,是将人性从自己身上剥离的过程。
这并不令人欣喜,反而令她越发胆寒。
段舒自认没有反社会人障碍,即使坚强轫性使她在大量疯掉自杀的人中活到了最后,也依然会为这种事感到痛苦。所以穿书到和平时代,就算做什么任务,只要不用打打杀杀,她都很开心,能圆一个明星梦更幸福了。
……
“段舒?”
解说分镜剧本的狂热稍稍冷却,顾渊抬头便瞥见段舒在走神。
她正虚着眸子看前方。
但前方是只有一面没通电的黑屏大电视,她的侧脸彷佛凝固起来,随时要从他指边流走。他轻唤她名字,将她的手圈在手中,指腹轻按她的手心。
“啊,”段舒从回忆里惊醒,下意识地朝他微笑:“抱歉,刚才想别的事情去了。”
“你变了。”他道。
“哪里?”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也经常走神,但回过神来的时候不会笑。”
顾渊说完,才想到这句话暴露了自己一直在观察她。
心下便透了些惴惴不安。
段舒大而化之,不刻意地挑他细节里的刺:“我最近上的培训课里有表情管理。女明星不能整天冷着脸啊,保持距离感,上镜又好看的微笑,我前天练得脸都要僵了,演戏还用不上。”
演戏用那种商业笑容,就太出戏了。
她站起来,一扫阴霾:“再去试试吧。开拍之前我们先来对一下戏,你做林妙如!我要是对着你这张脸都能演出看小三的感觉,正式开拍就稳了。”
·
段舒和顾渊一遍遍的磨,终于找到他想要的感觉。
半小时后,顾叔叔和阿姨散步消食回来,正好可以拍下午的戏。
顾叔叔总觉得侄子和饰演女主角的漂亮小姑娘有点暧昧。
他这侄子,长得是真俊,脾性也是真的怪,从疯狂打工将所有工资存起来预备拍戏这一点,就该没女孩跟他处对象。所以难得有位走得近的女孩,他心怀期待,开拍前正笑着过来想给她加油鼓劲,就听到小姑娘竖起拇指夸奖他侄子:“你演得真棒,很有抢人老公的天赋!”
顾叔叔:“……”
顾渊还挺受用:“过奖,应该的。”
段舒状态好,第三幕拍了两次就过了。
天色已晚,需要用到自然光的部份太多,虽然光用内景能取巧,但顾渊拧起眉头不愿意将就,只能等明天再来了。
忙活一整日,拍出来能用的成片不到二十分钟,而且是未经剪辑的。
还有大量的“空镜头”,用来以后剪接过度或营造气氛。
段舒初初感受到了些许拍戏的有趣之处:“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多了。”
其他亲戚演员都是自己开车来的,顾渊徒步将他们送到外面,回头看向段舒:“你不累?”
“不累啊,平时这个点我应该再跳一套操才会睡觉。”
段舒目光落到他比往常苍白许多的脸色,回敬夷然一笑:“跟你这种弱鸡不一样!”
弱鸡的顾渊弯弯唇,一点不生气。
二人并肩走在街灯下,光源就在段舒头顶,温柔地晕开,笑意停在她眉梢眼角,彷佛不需要灯光,她自己就是天然的发光体,闪耀得教他移不开眼睛。
顾渊忽然不想让她回家了。
但他也并非想做什么超越友谊的事情。
和她做的感觉很好,很美妙。
只不过,男女关系在他心中,不是整日都得想着那档子事的。
为演戏聚精汇神时的她,更加可爱迷人。
“既然不累,要来练一下镜头感吗?”
“我发现你镜头感很生涩,如果像《恶鹰》那种制作,导演说站位不会像我一样一段段镜头的去指导你,你要自己通过摄影机的位置找角度做表情……”他循循善诱:“这个不难,只是得多练,回去大宅我教你找感觉,现拍看效果。”
如顾渊所料,一提到要学习新事物,她的双眼倏地亮起。
她什么都很快也许不久之后就不再需要他的教导。
起码,今时今刻,他仍然能够用自己的经验和学识留住她久一会……
直至翌再次开拍,顾渊才真正认知到,她的学习能力有多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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