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宫的陈修华,是个爱笑的少女,正如《诗经》中所描写的那样: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建昌帝悦其美貌,爱其笑颜,甚宠之,还亲自赐字:倩兮。
那时的陈修华对建昌帝是真心依恋全心相托的,无论是身,还是心。
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柳溶从没见过宫中哪个女子会有那样的笑容,皎洁如月,温暖如春,带着乡野朝露的清新。看到她的笑容,仿佛连天空都明亮起来,心底的寒冰不知不觉间融化,呼吸间浸满淡淡的花香。
她的心肠是如此柔软。
她发现了他,从一群变态宦官手下救出,她欣赏他,把他当做真正的“人”对待。
她没有宠妃的锋芒,亦不与人争是非,她的世界温柔而纯粹。
这样一个女子,却在产女后不久,染上了咯血症。围绕她的流言纷纷扰扰,一群心怀叵测的女人跑到太后面前,鼓动太后遣她出宫。
建昌帝一个实权帝王,柄国几十载,若想护住一个嫔妃,有什么做不到的?
但他却顺从了太后的旨意,让她出宫养病。
被遗弃的恐慌侵袭心头。
她苦苦哀求,无果,凄惶出宫。最初的日子,她还怀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帝王没有忘记她,心存怜惜,会来看她,甚至接她入宫。
曾经,两人是那般恩爱啊。
誓言犹言在耳,怎能说变就变?
她病得越来越重,病骨支离,整夜咳嗽,绢帕上一团一团的血迹触目惊心,而皇帝派来的宦官看过她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对妹妹倾诉,陈婕妤含泪道:“姊姊,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若真的有情,又怎会让你出宫?他身边的新人一个接一个尚且流连不及,又怎会顾恋病体衰弱的旧人?帝王之宠还不如一只蜂蝶,怎可依凭?”
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的心一寸寸灰寂下去,宛如死亡。
比病痛的折磨更可怕的,是绝望。
她从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被帝王遗弃宫外,只为等死。
她从镜中看到此时的自己,竟失手跌了铜镜,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捂住脸,崩溃泪流。
“如果不是婕妤一次次带着公主去看她,劝她为了公主忍耐坚持,娘娘她恐怕早就……”
青年没有说下去,月的阴影笼上他的面容,掩住他眼角淡淡的红。
司鸿芷心中涌起强烈的涩意。她道:“母妃患病与生我有关吗?”
“没有,”柳溶猛然抬眼,不假思索地回道,“公主不必胡思乱想,娘娘不过恰在那时染上那种病罢了。”
司鸿芷点头,问出心中深藏已久的问题,“后来,母妃的病是你医好的,对吗?”
静默,仿佛连空气都已凝滞。
良久,柳溶方道:“是娘娘福德深厚,才得以逢凶化吉。”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恍惚半晌,道:“柳溶,其实……我知道你……”
带着湿气的风吹过,他手指微凉,全身绷起。
他本出自名医世家,因得罪皇亲权贵,遭受了残忍的腐刑,被送入宫中。初时,因性情桀骜,颇受苦楚,后来遇到陈修华,处境才好些。
这些,都是那个梦境中,他告诉她的。
他竭力掩饰自己的家世和医术,因为那是他最深的、不可触摸的伤痛。
她道:“我知道你是极为忠贞值得信赖之人,以后,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奴婢。”
柳溶心中微颤,眼中倏然涌起一股热意,“公主……”
“我很担心母妃,但我太小,能力有限……”
梦境中关于宫廷的记忆是纯洁美好的,孩子眼中的世界,没有秘密,没有阴霾,没有污秽。
然而,自做了那个梦,仿佛沉睡的灵魂的苏醒,再看眼前的世界,如同有了重重不同的面目,秘密深藏,暗影绰绰,危机四伏,偏偏她还不知详细底里,让人焦虑。
她的母妃是最先离开她身边的。
她道:“你能在我母妃身边代我照看她吗?不是像以前那样,而是近身照顾,时刻留意她四周,关注她的身体,如有不妥,及时诊治。”
夜色下,青年仿佛化成了木雕泥塑。
她察觉到了,微微偏头,“如果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不,我答应。”许久,青年道,声音微哑。
更鼓深沉,睡意漫上,她的眼皮渐渐开始发沉,口中犹在喃喃倾诉自己的忧虑,陈修华,建昌帝,大皇子,还有萧美人和他儿子……
“我知道父皇有负母妃,换作其他人,重新获宠,不说满怀感激,至少不会觉得煎熬难忍,但母妃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的,只要父皇来,她就像忍受什么酷刑一样……”她脑中滑过那一夜陈修华搂着她流泪的情景,“我希望母妃快活,但同样希望父皇康健,两人关系和顺……没有父皇,这个国家怎么办呢?国家不好,我们这些人哪还有什么谈论快活不快活的资格……”
这些话,她以为自己是说出来的,实际上,不过是闪过她脑海的念头而已,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倒。
碧螺扶住她,柔声道:“公主,我们该回去睡觉了。”
“不,我要听曲子,我好久没听柳溶吹曲子了。”她拉住碧螺的衣袖,固执地咕哝。
碧螺抬眼看向柳溶,“你还会吹曲?”
柳溶微微苦笑,“雕虫小技,不知公主是如何知晓的。”
“我当然知道。”女孩半闭着眼睛,靠在碧螺身上,带着睡意的话语甜甜糯糯,让人心中绵软。
她的面容很像陈修华,哪怕不笑,眉梢唇角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当她真正对你展颜,你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一切。
他看着女孩,目光温柔。
从怀中摸出一只埙,他轻轻地吹起来。月光下的水帘如同一面银光闪闪的锦缎,陨声穿过,带着旷野的风声,苍凉悠远。她的神识仿佛越过久远的时光,回到前世。他就在她身边,在她夜晚睡不着的时候,为她吹奏安神曲助她入眠。
后来,那个权倾天下的男人对她说:“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宠幸内宦无度,成何体统!”
再后,那个冬天,他被人活活冻死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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