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望无际,她沉入梦中,如陷地狱。
往日里繁华的城邑变得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她在刺史府的残垣断壁间微微瑟缩地问男人:“邺城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怎堪为都?”
男人面无表情,淡淡道:“殿下当初弃城而逃时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
寒风吹来,被烧得焦黑的树木枝桠擦擦作响,她的身体如被寒雪一分分冻住,从内到外,冰冷透骨。她无力地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
说自己才十二岁,许多事情轮不到自己做主,自己没有责任?
面对这满城凄惨的景象,她如何说得出口。
她是司鸿氏子孙,当她冠以这个姓氏,当她坐上刺史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她面临的不止是尊荣,还有随之而来的责任。
在敌军来临,邺城派出的一支军队被打败后,他们这些上位者想的不是死守城池,而是逃跑。军队撤去,这座富庶的城邑便如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儿,袒露在敌军的铁骑之下。
敌军入城,烧杀抢掠,无数财宝和数万名女子被其掳去,他们离开时,还把男子们像赶牛羊一样赶进漳河淹死,景象之惨,无法想象。
这些人离来后,又有一支流民军队占领了这里,展开新一轮的劫掠。之后,料不能守,走时还放了一把火烧了这里。
当他们再回到邺城时,看到的便是犹如炼狱般的景象。
这副景象一直停留在那一世那个身怀秘密的少年皇帝梦中,成了困扰她一生的隐秘折磨。
其实,终她一生,最耿耿于怀的,还不是二十岁那年被人害死,而是这件事。
蓦然醒来,她心如擂鼓,汗水淋漓。
窗外月色空明,婆娑的树影印上窗纱,如凌乱的水墨痕迹。
她连声叫着,“碧螺,碧螺!”
碧螺惊醒,慌忙来到她身边,关切道:“公主,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她没说是与不是,声音尚带余悸,“我要见阿娘。”
说着,起身下榻,赤着脚就往外跑。
碧螺一连迭声地唤着,急急地拿上外衣跟出去。
司鸿芷在门口趿上鞋,跑进院中。月明如昼,蝉鸣声声入耳,月季花如同美艳的红绸,芳香恣意流淌。
她径直跑向陈修华的寝殿。
夜风吹来,她忽地清醒:殿中住着的是陈修华,而非她要找的陈婕妤。
她怔在原地,碧螺跟上来,为她穿上外衣。就这一会儿,寝殿外的内侍被惊动,忙趋过来问她何事。殿中似乎响起一些动静,她道:“我没事,别打扰母妃休息,我乘完凉就回去了。”
似乎潜意识中认为,陈修华是需要保护的,而陈婕妤可以依靠。
她恍恍惚惚往回走,犹自心神不宁,路过一处假山时,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茫然片刻,道:“碧螺,我想见柳溶,你把柳溶叫过来。”
碧螺怔了怔,道:“公主,要不我们先回去,我叫他过去见您。”
“不,我就在这儿等他,你快去。”
碧螺还有些迟疑,司鸿芷道:“我哪儿也不去,自己家里有什么可担心的?”
闻言,碧螺方快步离去。
月光如水,她望着远处的景物发呆,突然,一道男声道:“公主。”
她微微一惊,循声望去,就见柳溶垂手恭立在她前面不远处。
她左右看看,惊讶道:“这么快,是碧螺叫你来的吗?”
柳溶道:“奴婢恰在附近,听到公主说要找奴婢就过来了,并没有见到碧螺姑娘。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司鸿芷一时默然,没见到他时,她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向他倾诉,可看到这样的他,她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随口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在这里做什么呢?”
柳溶略略迟疑,“奴婢睡着了又醒来,见外面月光好,就出来走走,顺便祭拜花神。”
“花神?”司鸿芷意外,“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么?”
“并非,只是听说花神喜欢在这样的夜晚降临。”
女孩眼睛睁圆,不确定他是否在哄自己,小嘴半张,“真的?那祭拜花神有助于睡眠么?”
月光下,青年的唇角似乎衔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必会。”
“那太好了!”女孩欢喜起来,眼睛晶亮,“我也去拜。听说花神不止一个,应该拜哪个呢?”
“现在当令花神是荷花花神。”
说话间,碧螺气喘吁吁跑来,刚想说什么,蓦然看到旁边的柳溶,一怔。
司鸿芷笑眯眯道:“他恰好在附近。唔,我想拜一下花神,你去准备些香烛瓜果。”
碧螺有些蒙圈,“花神?”
“嗯。”司鸿芷起身,抚了抚裙裾,“去吧。”
碧螺犹自不解。柳溶道:“花神是雅神,倒不必这些世俗之物,心诚就好。”
碧螺看向他,神色微肃。
司鸿芷摇头,“有礼方显郑重,光说自己心诚,却连最简单的贡品都不肯准备,这样的心诚未免廉价。”转向碧螺,“快去呀。”
碧螺连忙领命。
柳溶心下微凛,这一刻,女孩身上表现的气势让他不敢轻忽。
贡品取来,司鸿芷就在白日游玩的荷花池边焚香祷告。
两人默然观望,恍惚觉得是在参加皇家年尾的太庙祭祀,女孩的一举一动无不端庄肃穆,让人纳罕。
因离得近,柳溶听她念的是“……愿大靖国国运昌隆,四海升平;愿父皇身体康泰,眉寿万年;愿两位母亲平安康乐,无忧无惧……”
唯独没有她自己。
是诧异,还是动容?
这一刻,他深刻体会到,这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吸引了他全部心神。
拜毕起身,柳溶道:“公主还小,有些事不是公主该操心的,公主快快乐乐长大就好。”
“我也不想啊,”女孩微微叹息,“如果国家不安,父皇不寿,两位母亲朝不保夕,我怎么快快乐乐长大呢?要想我好,必须他们先好才行啊。”
……竟然无可辩驳。
柳溶唇角微动,“这些,交给大人们考虑就好了。”
“是交给他们了,我做的,不过是向神明絮叨絮叨罢了。”说着微微蹙眉,“花神掌管花事,我向花神祈祷这些,似乎超出她的职责范围,有用么?”
青年又想微笑了,娓娓道:“即便不属于花神的执掌范围,想必她也会把公主的诉求转送到其他相关的神仙名下,公主不必忧心。”
“有道理。”女孩高兴起来,牵起青年的手,“我们去亭中坐坐吧。”
水流从亭顶落下,宛如银练,亭中空气浸凉,水声空蒙。
司鸿芷道:“柳溶,我知道母妃以前在宫外时你曾在她身边伺候,你告诉我,那时母妃是怎样的?”
暗淡的光影落在青年身上,他的身影突然凝固,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过了好久,才听到他的声音,轻得仿佛一缕一吹即散的梦,“娘娘她……那时……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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