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扫过庭院,烟霭朦朦。
建昌帝走到陈修华身边,笑道:“你们姊妹日日见面,何至于此?”
陈修华神情惘然,似在自言自语,“妾自在母体,就从未与妹妹分开过,她就如妾的另一半,没有阿妹,妾都不知道怎么活。”
建昌帝半开玩笑道:“朕只听说过女人是男人的一半,男人是女人的一半,从未听说过妹妹是姊姊的一半,爱妃如此说,置朕于何地?”
女子转头,似微微诧然,语气柔和而认真,“陛下是天下至尊,谁能当得起陛下这一半?或许是妾意会错了,不是‘半’,而是‘瓣’,花瓣的瓣。宫中姊妹众多,妾能分到的,也就一瓣而已,或许连一瓣都不到。”
建昌帝道:“这话当真刺心,若朕允你一半呢?”
陈修华默然片刻,淡声道:“那妾就谢陛下厚爱了。”
她眉目低垂,表情温顺,梨花般的容颜柔媚可人,语气却透出淡淡的漫不经心。
有些话,自己都不信,何况他人?
当年那个因为帝王随口一句允诺就欢喜无限柔情满怀的少女早已死在了时光里。
建昌帝抬起她精致的下颌,望进她清澈的双眸,“倩儿是不信朕,还是对朕心有怨恨?”
女子惶然,连忙跪下,“陛下言重,妾只是个柔弱女子,畏天知命,从未学会怨恨。妾与阿妹自小颠沛流离,生平最怕的,莫过于被人抛弃。陛下没有弃妾,妾甚是感激。”
建昌帝叹息,扶起她,满目怜惜:“宫外几年,委屈你了,朕会好好补偿你的。”望着她水波盈盈的眼眸,神魂俱醉,慢慢俯下头去。
陈修华微僵,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勉强道:“芷儿……”
建昌帝大手握住她纤腰,带向殿内,“乳母会照看她的……”
晚风把两人零星的对话送入司鸿芷耳内,那一句“妾生平最怕,莫过于被人抛弃”让她深受触动。未等走到陈修华门前,乳母等人已经把她引去自己的住处安歇。
夜幕垂落,六岁的身体很快入眠。不知何时,朦胧中感觉有人摸她的脸,司鸿芷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侧躺在身畔的陈修华,讶然,“母妃,您怎么在这儿,父皇怎么办?”
陈修华一顿,柔声道:“母妃吵醒你了吗?乖芷儿睡吧,你父皇醒前母妃会回去的。”
她抱着女儿,脸贴着女儿柔软的发丝,轻轻吟唱,好像女儿还是她怀中的婴儿,要她哄着入眠。
朦胧的灯光映入帐内,像一个温柔的梦。
司鸿芷偎依在母亲怀中,心中软绵绵的,她静静闭目片刻,想到陈婕妤离开前的叮嘱,想到晚风中听到的一言半语,轻声问道:“母妃,您快活吗?”
陈修华一怔,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这么问。
司鸿芷道:“母妃,我已经长大了,如果您有心事,可以告诉我,我会为您分忧的。”
黑暗中,陈修华把她搂得紧了些,唇角翘起,眼角却滑下一缕湿润,“母妃无事,只要看到芷儿想到芷儿母妃就快活。芷儿是上天对母妃的恩赐,母妃多么高兴芷儿是个公主,不会像母妃……”她顿住,片晌又道,“芷儿喜欢唤姨母阿娘是吗?那就唤吧,姨母比母妃强,有她那样的娘亲,哪怕没有母妃,她也会好好照顾你……”
司鸿芷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觉,小手抱住陈修华,“母妃……”
陈修华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温柔微笑,“乖芷儿睡吧,明天还要读书呢……”
司鸿芷却分明感到一缕湿润沾湿了她的面颊,也打湿了她的心。
母亲的状态让她心忧,然而天明后,陈修华却一如往常,容光焕然,眉宇间无一丝阴霾。
司鸿芷暗暗疑惑。
转眼到了上巳日,满城青衫红袖、黄发垂髫涌向城外,洛河一带花草繁茂,烟水明媚,有皇室修建的宜春苑。
皇帝率群臣前往,仪仗浩浩荡荡,鸣銮通禁苑,鹓鹭千官列,宏大的气派引得路人争相观看。
建昌帝每年在此赐宴群臣,既可让百姓观其体恤之心,又可取古雅“曲水流觞”之意。宴会宏大,筵席豪华,其间有歌舞助兴,气氛热烈。
君臣便在这样的气氛中席间唱和、吟诗作赋。
在那个梦中,第一次出宫的司鸿芷对一切都那么新奇、激动,从早到晚兴奋非常,这一日的经历是她童年生活中最辉煌最深刻的记忆。
然而情景再现,却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气派的仪仗仿若已经司空见惯,攒动的人头引不起心中半丝波澜,宴席不如预想中美味,与众多不熟识的人在一起也不如想象中自在快乐,就连宴席间充满富贵气象的唱和诗作,在她看来,也只是披着华丽外衣、对仗精工,却全无无灵性的辞藻堆砌。
司鸿芷跟着陈婕妤在宫眷的席位上,就听有人道:“难得出宫的日子,怎么,修华妹妹没来吗?”
陈婕妤看过去,是坐在她下首的黄充华。此人原是先帝身边的才人,后来派到当时还是皇子的建昌帝身边伺候,跟随建昌帝最早,却最不得宠,直到生了大皇子司鸿遹,才封为充华。位在九嫔之末,比陈婕妤位分还低,却称陈修华为妹妹,颇有些倚老卖老拿大之嫌。
陈婕妤却并未计较,只淡淡道:“姊姊身有不适,留在宫中。”
黄充华掩口,故作诧然,“不是说修华妹妹已经病愈,这才回宫的吗,怎么,难道又不好了?”
陈婕妤目中闪过一丝隐怒,声音愈发冷淡,“充华真会说话,充华身体不适都是可着一种病生?”
黄充华闭嘴,脸色不好。
郑淑妃道:“前日见修华还好好的,还说一块儿玩来着,怎么突然就不适了,严重吗?”
郑淑妃是四皇子之母,平时倒能说得上话,陈婕妤谦谨道:“谢娘娘关心,太医说只要按时服药安心静养就没事。”
黄充华惊道:“莫非陈修华又怀上了?”
此言一出,四周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向这里,包括首座的高贵嫔。
宫中无皇后,贵嫔位份最尊,其所出二皇子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人,她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
陈修华受宠,明里暗里引起多少嫉妒,陈婕妤深知。高贵嫔并非一个心宽之人。
黄充华此举明显是故意的。
陈婕妤心中恼怒,而面上却平静得近乎清冷,“太医虽未做如此论断,但充华这般震惊,莫非觉得陛下不会再有子嗣?”
黄充华顿时噤声。
高贵嫔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本宫入宫那会儿,父母反复告诫,陛下但有所需,别说身子不适,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全力以赴。陈修华倒有宠妃的自觉,有点小恙,陛下的安排说改就改,就是本宫,也没有这么大的派头呢。”
陈婕妤唇角浮起微笑,“贵嫔此话婢妾阿姊如何敢当,上巳节原是喜庆之日,出宫游赏乃是陛下之赐,何曾是硬性命令?再说,没有陛下首肯,阿姊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留在宫中。阿姊不来,除了因为身体不适,更因这样一个喜庆日子,她不愿病怏怏的扫大家的兴,请贵嫔娘娘明鉴。”
她的话有理有节不卑不亢,原本对陈修华内嫉之人听了也不禁默默,高贵嫔哽住,无言以对,脸上颇为挂不住。
黄充华道:“咱们觉得难得出宫一次很新鲜,但陈修华并不稀罕呢,毕竟在宫外待了那么长时间。”
她暗讥陈修华当初因病被遣出宫之事,当下有人掩唇,有人暗笑,有人低头装作没听见,高贵嫔翘了翘唇角,扭头和旁边的人说话去了。
陈婕妤面无表情。
司鸿芷万没想到,她记忆中欢乐无比的日子,背后竟掩藏着如此内情,如果她是真正的六岁女娃,自然看不到也不懂得,但现在,她不是了。
她感到索然无味又厌倦无比,摇了摇陈婕妤的手道:“母妃,我担心阿娘,想回去。”
黄充华道:“你叫她母妃,你母妃怎么办?”
司鸿芷笑眯眯道:“按规矩,我也唤您黄母妃,有什么问题么?”
黄充华噎住。
众人侧眼看她,窃笑。
陈婕妤自然想离开,只是略犹豫。
司鸿芷甜甜地笑看高贵嫔,“贵嫔母妃,芷儿担心阿娘,想让婕妤母妃带我回去,不会触犯到什么规矩吧?”
高贵嫔:“这……自然……”
司鸿芷拉起陈婕妤,“那我们走吧。”
陈婕妤一笑,牵起女孩的手,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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