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隐藏的恨意
毕忠良看着掌心中上好的毛笔,慢慢握紧了,却没在宣纸上继续写,抬眼瞧唐山海,又瞅了瞅沙发上那个坐立不安的兄弟,“这个小赤佬,说不听的,我也不能在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把笔筒锁起来,随他去吧,不就几支笔吗,我供得起他糟蹋。”
“处座好气度。”唐山海浓眉微扬,受教似地一点头,拍了个不大不小从从容容的马屁,不动声色之间又往后退了一步。
“哟,老毕,原来你这么宠我啊,以后也要一直这样宠下去喔,说话算话。”陈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仿佛忍耐了许久,大步来到唐山海身边,拍了下身边人的肩膀,嬉皮笑脸地看着老大哥,恭恭敬敬地敲了几下书桌上的笔筒,“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没有表示。我答应你,以后一定好好对待你刚买的宝贝毛笔,绝不糟蹋它们了……你之前的那个,本来就是坏了该要换的了……”
唐山海眉眼一冷,睨了睨搭了自己肩膀的陈深,向旁边平移了一步,两步,硬生生将两人中间空出了一个人的位置。
毕忠良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苏三省这事吧,山海你也清楚,虽然我是他的上司,可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跟做这《去国帖》的辛弃疾一样,我也只能接受现实。罚苏三省的是影佐,目的在于令下属警醒改过,不在于惩罚。你跟苏三省说,他要觉得辛苦了,我可以陪他面见影佐,给他个陈情认错让影佐消气的机会。”毕忠良手中握笔,蘸了墨,在空白的宣纸上落笔,起了个笔划,语气宽容和缓,同样挑不出什么错处。
唐山海低头,“我明白了,处座。”说着脚步又小心翼翼向后迈去,“那我……就不打扰处座练书法了。”
“那,老毕,我也先走……”陈深挠挠头发开口。
“等等,”毕忠良抬首,不知是否察觉了方才唐山海的那些小动作小心思,嘴角噙着些微忍俊不禁的逗弄的笑意,“山海,你们端午节是在家吃晚饭吗?”
陈深瞪大了眼睛。
唐山海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多久,被毕忠良吩咐什么事留下了片刻的陈深像是要出门办事,晃晃悠悠轻车熟路地路过了二分队队长室。
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唐山海抬头瞥了一眼,面无表情低首抿了一口茶。
临近下班时分,徐碧成去总部送文件就直接回家了,不会再返回行动处。因此,唐山海慢悠悠走出行动处大楼来到自己的吉普车前,果然看到了倚在车门等着自己的陈深。
“处座交给你的事办完了?”唐山海掏出车钥匙,上车,解锁,发动。
陈深自然而然地跳上副驾座的位置, “还是前些时候他跟我说的事,让我在行动处抽调几个机灵的兄弟,给他们临时抱佛脚教教基本的发报收报知识,毕竟以后电讯侦缉车主要放在特工总部使用了,行动处也会分配到一辆,不能总跟特工总部借调人手,能培养自己的人才就培养一些,对我嘛,也是物尽其用。我刚才到市政府的图书馆去了一趟,基本的教材还是有的,明天给老毕说找几个人照着书单去那里要就是了。”
吉普车载着行动处的一分队队长和二分队队长如往常一样平凡无奇地驶离了行动处的大门。而毕忠良,也如往常一样,站在窗边,略挑起一点窗帘,从缝隙中看着车子离开,面上表情阴晴不定。待车子开得远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之后,毕忠良走回来,来到办公桌前,宣纸上模仿字帖的寥寥数语早已经完成,墨迹都干了,笔墨用具还未收起,毕忠良又拿起笔,忽觉心烦气躁,蘸墨在纸上泄愤似地一左一右两道斜杠交叉而过,大大的叉子墨汁淋漓地出现,将原本沉稳挺拔符合规矩又自成丘壑的字体触目惊心地遮挡了,再不能自欺欺人地展现墨迹的主人心境如何中庸平稳,只余无法平息的尖锐心绪,在宣纸上流泻了惊涛骇浪的一角。
陈深说了那么多,等着唐山海说点什么,然而等了会儿,唐山海却只是开车,眼神专注中又有一丝飘忽,似在分神想着别的事。
“你在担心老毕说端午节晚上要跟我们一起吃饭的事情吗?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来不来吃饭对我们的计划并没有多大影响,你别紧张嘛,山海?”陈深拍了拍唐山海的手背,只是很单纯的动作,想安抚一下。唐山海回神,眸子转向陈深,眼神认真,倒让陈深愈发觉得不对劲。“怎么了?”
“陈深,毕忠良害死了很多你的同志,包括你的亲嫂子,你恨他吗?想杀他吗?”唐山海幽幽问道。
陈深没说话,抬头仔仔细细地盯着唐山海的脸,仿佛能看出什么花儿来。
“你是不愿回答,还是不好回答?”唐山海这时候倒不去看陈深了,开着车瞧着眼前不算宽阔的街道路面。
“怎么了这是?”陈深咧了咧嘴,脸颊边几乎露出了个依稀的小酒窝,又更像是猫弧般的笑容,看着就讨人喜欢。哪怕你明知他在回避说真话——这是他的本能,无论对任何人,总是会下意识地藏起自己真实的想法。一个优秀的卧底特工,这种素质是基本的。
不像苏三省,就算笑起来也不讨人喜欢。性格上这人也根本没法当卧底吧,他太直接了,到了哪儿都像格格不入的存在,无论在军统还是在汪伪,却能三言两语就对自己掏心掏肺——偏偏如此也不能感动别人半分,倒将他自己越来越活成一个笑话——一个没那么好笑的不讨喜又阴沉的笑话。
唐山海脸上流露出一点似嘲讽非嘲讽的笑容,没再兜圈子,“我只是想,一直以来,你都是拿什么心态在面对毕忠良的?一方面你们有过命的交情,称兄道弟,亲如一家人,另一方面你们信仰迥异,又有血海深仇不可逾越……而你每天还要真心实意地在他面前嬉皮笑脸打着哈哈,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能做到无视那些血债而若无其事地和他相处的?就没想过,有一天能杀了他吗?”
“我不敢。”原来唐山海想问的是这个啊,陈深头向后靠,是一个放松下来的姿态,从之前下意识的回避突然转成了毫无防备的姿势,直接开口,眼睛看着前方,“要说从没想过能杀了他,那是骗你的。可我只能尽量不去想。毕忠良是什么人,他打的仗比我更多,跟死神接触的次数也比我多,如果我一直抱着那种要杀他的心态待在他身边,就算我什么都没做他什么证据也没有,他也能感觉到你的杀意……这有点玄乎,可就是没道理可讲。我相信,时间和历史迟早会给他这种人审判,在那之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远比杀了他要重要得多。要是我一直那么紧绷的心态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再拿我当兄弟的,今天的我充其量就是第二个刘二宝,而不是行动处的二把手。”
“毕忠良不是普通人,死人堆里滚过多少回的人了,你对他有没有真心他不会没察觉。所以你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只好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甚至那些假意,也只是伪装好的轻描淡写的不满。若你全心全意要杀他,他断然容不得你活到今天,是吗?”唐山海有点听明白了。
陈深没接话,了然地一笑,“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是因为苏三省说了什么吗?”
“苏三省……”唐山海并不否认,“他的敏锐不在毕忠良之下,也不是普通人。我想杀他,他也有察觉。但是,有些方面,他比毕忠良好掌握……”
陈深握了握唐山海开车时露出的小半截腕子,摩挲了一下就放开了,“你还是想杀苏三省吗?”
“本来是想,可是现在不行,至少归零计划没到手之前,不行。”唐山海点点头又摇摇头,看了眼高兴着偷笑的陈深,不知为何就见不得这人这么嘚瑟,莫名多说了一句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说出来更显幼稚的人岂不成了自己,“你别多想,我可不是因为你不准我杀就不杀的。”
“是是是,”陈深笑嘻嘻点头,“我们唐大少爷做事最有分寸,最有主张了。哪有我什么事呢?你想啊,苏三省现在天天吃你送的饭菜,对你言听计从正信任着呢,这对你我的任务都更有利,而且眼下对你我来说归零计划最重要,何至于为了个苏三省冒着暴露的风险杀他呢?一暴露了,什么绝密计划你都别想拿到了不是?暂时不杀苏三省,不代表放过他或者原谅他,而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能让他为我们所用。”
听到死犟的唐大队长终于放弃了在飓风队重建之前针对苏三省要单打独斗的刺杀计划,陈深这些天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一些——他是真的担心唐山海过于冲动害了这人自己,是以这些天盯唐山海比较紧,不仅仅是为了膈应毕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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