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毕忠良的书法
苏三省没那么好对付,更不容易哄骗,他看似是官场小天真,实际早已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这种人,反而比官场上善于打哈哈的老世故更难糊弄。唐山海不得不承认,陈深警告自己别轻易对苏三省下手,是有几分道理的。倒是自己,因为之前苏三省在自己面前的顺从谦卑,即便知道不能小瞧此人,也无形之中放松了几分警惕——背后出了身冷汗,唐山海面上无波,语气更加温和几分,“火灾事件我们记在心里就好,我相信,总有机会出这口气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点了点头,苏三省想到了什么,不屑地笑了笑,“毕忠良这个老狐狸,让我做这个差使,前些天查到了那个私人电台,还想通过刘二宝诱导我得罪周市长那边的人脉,我让阿强说话大声点被南造云子听见了,这事就由那个疯女人去做了。”
“喔?还有这种事?”唐山海奇道,“所以南造云子被关禁闭其实是毕忠良想搞你?”
苏三省笃定地点头,“刘二宝今早又找阿强问情况,我才百分百确定了这还是毕忠良在背后搞鬼。其实……”苏三省无谓地一笑,“我并不怕得罪什么人,不过我既然跟了你和李主任,也一时没办法掰倒毕忠良,只能装聋作哑,那得罪人的事让南造云子做比较好,这样才不会给李主任和唐先生惹麻烦。反正南造云子这个日本女人有点疯,听说惹唐先生不痛快过,自作孽也活该。”
“苏队长,您当真是让我……”唐山海斟酌着用词,眼里满是惊讶和赞赏,“刮目相看。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舅舅的眼光。”
“说真的,我不喜欢这样。可是为了李主任和唐队长,我愿意竭尽所能。”苏三省被夸奖后,更显出羞涩的神色,低首要收拾吃过的保温桶。
唐山海拦住他,自己抢先收拾起来,“你手不方便,还是我来吧。晚上想吃什么,我打电话告诉苏姐准备一下。”
“什么都行,随便吧。”苏三省随意道。
“随便最难弄了。我请人吃饭的话,最怕别人听到这一句。”唐山海蹙眉,微微不满地撇了撇嘴,落在苏三省眼里分外可爱,又因为这可爱是由于自己而引发的,所以愈显珍贵心悸。
“跟狗抢过食物的人,有什么资格挑食?”苏三省是第一次以如此轻松的心情提到自己的过去,不再有沉郁难解的愤怒,如果所有经历过的一切苦难都是为了此时与唐山海的相遇,那他什么都不会再抱怨了,“唐队长,我什么苦都能吃的。你送来的饭菜,每一口都比我之前吃过的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美味。”仿佛生怕唐山海不相信,末了又郑重地加上一句,“我不会骗你的。”
我不会骗你的。
很少有人这么认真,眼睛里闪着光一样对着唐山海做出过如此的承诺。看似幼稚,又极为难得的承诺。
唐山海一时觉得苏三省眼里的那光芒有些刺目,不由眼睛略低下去回避了过去。
行动处处长办公室。
陈深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报纸,看似对办公桌这边唐山海与毕忠良的对话毫不在意。
毕忠良对着一本字帖貌似漫不经心地练着毛笔字,听完了唐山海的话语,良久只是“喔”了一声,勾完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抬起头来,眼里有着熟悉的探究之色,“你想端午节晚上代替苏三省值班,让苏三省陪他姐姐吃顿饭?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随意的口吻听来稀松平常,唐山海站在毕忠良对面已经看他练了一些字,这时迎上毕忠良的目光,微微一笑,标准完美,无懈可击,“我跟苏姐他们都是邻居,苏姐担心苏队长,问了问我。苏队长没提过这事……要不,处座就当这是我的意思吧,我和苏队长既是邻居,又是同事,他还是舅舅引荐过来的人,我想着,自己对他应当有所关照一些的……”
“这还没关照够啊,都到了亲自送饭喂汤的程度,再关照是要做他保姆了么?”陈深抛出一句不咸不淡的揶揄,翻了下报纸,纸张哗啦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显得有些不耐烦。
毕忠良与唐山海都极有默契地,不看也不理会陈深。
毕忠良只看了唐山海,从那张完美的笑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于是低下头,继续练字,“山海,来,你来看看,见过这张字帖吗?”
唐山海刚才就看清楚了,此时毕忠良放下毛笔,刻意侧过身体空出了一点空间,让他走过来近身点到桌前看。唐山海眼睛眨了两下,实在拂不下毕忠良满脸的盛情邀请,不得不走过去凑近了弯下腰些去看那字帖上的字,念了出来,“弃疾自秋初去国,倏忽见冬,詹咏之诚,朝夕不替……”忽而身体一僵,是毕忠良将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他们之间距离本就极近,毕忠良一只手撑着桌子,待唐山海过来,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搭上唐山海的肩膀,手下略使劲,几乎就要将人揽进怀里的情态,彼此的心跳都隐约可听见——大约是作为特工都经受过基本的情绪控制的训练,尚算平静,即便有些小小的紊乱也属于对方举动引发的正常反应。
本半摊在沙发上的陈深刹那坐直了身体,想开口说些什么,毕忠良一个警告的眼神投射过来,其间毫无隐晦的冷然犀利令陈深眉头一皱,没再产生什么举动,只是嘴角一撇,满脸不爽地瞪着他。
毕忠良的神色是少见的不同寻常,令陈深直觉,如果自己此时有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将会彻底打破这些时日他与毕忠良之间的微妙平衡。只为了此时尚无危险的唐山海,值得他跟毕忠良之间嫌隙扩大到不能修补吗?连表面的和平也要撕破吗?实际这些日子自己的举动着实有些超过了,毕忠良的容忍也快到底线了——固然陈深另有乐得让这种花边私事去模糊了毕忠良疑心的打算,可也不能真玩得太过了。做人,要懂得见好就收,陈深原本一直就是这么做的,在毕忠良眼里,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若被他发现了自己的例外,唐山海在毕忠良手上恐怕更落不到什么好。是以,陈深也难得地隐忍了下来,继续翻着自己的报纸,大字有识,却一字未入眼。
“辛弃疾唯一流传于世的真迹字帖《去国帖》,世人都只知道他是大词人,大诗人,能文能武,少有人知道他书法造诣也如此精深。”毕忠良缓缓道来,仿佛自己的所有举动都是自然不过。他虽然行伍出身,小时候也是跟着穷秀才的父亲学过些国文的,识文断字不成问题,要不是家道中落,祖上也是阔达过的当地名门望族。如今闲来无事练练书法什么的,既是应承了影佐对于中国书法的热爱,也算是重温一下过去的儒学家风。
“我见过我父亲临摹书写过。辛弃疾不但是文学大家,也是军事素养极高的武将,书法上也颇有造诣,大概是能者无所不能吧,我的父亲很佩服他。处座此帖是《宋人手简册》中一页,内容为酬应类,《宋人手简册》中有许多宋朝名人的墨迹书帖,我老家以前曾有一册印刷本。辛弃疾书法少有人知,处座能找到此帖也是有心了。”唐山海目光只盯着帖子,心神只放在眼前,好叫自己不那么心慌。
毕忠良的气息更清晰了,呵呵一笑,声音近在耳边有些嗡嗡的轻微回响,唐山海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愈发贴近,本能地产生了一丝不安还有隐约的畏惧,他进退不得,无处可躲,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耳尖在毕忠良有意无意地传来的丝丝热气中微微熏热了起来。
陈深故意烦躁地哗哗啦啦翻报纸,尽量制造着噪音。
毕忠良对小赤佬有心制造的噪音充耳不闻,专注于和唐山海对话,轻轻摇头,“我没那么有心,不过是想练练字随便找到的一本字帖,可是确实看到了辛弃疾的字帖后就很喜欢。当时他正当壮年,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也不是死气沉沉的耄耋老年,书写流畅自如,用笔点画尽合法度,非豪纵恣肆之态,亦不失方正挺拔之气,心有丘壑亦懂规矩通融。那时南宋官场上,他身为一个归正人,一腔报国之志屡屡被忽视,可他的确有才干,是以还能被委以官职。山海,你说,他除了接受现实写写诗词叙一叙胸臆,还能做什么?”
唐山海低首时的眉目格外温顺可亲,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略停了停,他去拿起那支被毕忠良放到一边的毛笔,端详了一下,转而将毕忠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放下来同时挺起身体稍退后了几步隔开了距离,再将那笔小心放置于毕忠良掌中,“墨宝斋的纯狼毫笔,价格不菲,上海人练习书法的首选用笔,新买的吧?但愿处座好好保养,不要再被陈队长暴殄天物随意剪坏了。”说着,目光自然地瞥了瞥沙发那边明显气不顺的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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