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256再访苏宅（2）

    256再访苏宅（2）

    苏三省心情不错，对唐山海不喝酒不吃鸡爪没生出什么不满，脸上漫着平日难见的笑意，看着苏翠兰殷勤给唐山海夹菜，自己喝着一小杯白酒，跟唐山海随意地聊着什么，也聊到了一些以前的事，还说自己从很早的时候就听过唐山海的名字。

    “那都是虚名，要说党国最需要的，还是做实事的人，特别是苏队长这样的人才，可惜重庆政府官僚习气严重，人才没有人脉和资本着实难出头……”唐山海谦辞道。

    按照一般的官话套路，接下来该是苏三省接话谦虚一下，并恭维起唐山海，两人互相商业吹捧有来有往一番顺便共同作为投诚人员赞美新政府的宽怀大度，如此才是正常流程。

    不过唐山海已经了解苏三省恐怕不是那么套路的人，所以并不意外对方不按常理出牌的话语，只是也想不到他竟然说起了许久以前到达过西藏剿fei的事，但唐山海并不记得自己那时就认识一个叫做苏三省的人。

    “……唐队长，那时候我部伤亡惨重，你是跟着胡将军作为友军来帮忙的，解了我们的围。我受了伤，缩在一个战壕里都快死了，是你叫醒了我……”在今天这顿饭之前，苏三省还没想过要告诉唐山海这件事，只是在饭桌上瞧着唐山海温言笑语地与苏翠兰和乐融融跟自己一起吃饭的情景，觉得自己梦里想要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场景，微醺的酒意和被喜悦膨胀了的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让他有好些藏了许久的话忍不住要对唐山海说。

    在知道唐山海之前，他就被唐山海救过一条命了。虽然那时双方互不相识，可苏三省就此之后已经把唐山海记在了心里，再也没有忘记过。

    “唐队长，唐先生，是你救了我，但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向你道声谢。”苏三省向唐山海敬酒，自己一口气喝干。

    “哎呀，原来唐队长救过我家三省，他从川藏回来后养了几年伤，一直念叨要再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哪。我们苏家就只有三省一个男丁了，要是他出了事……唐队长您可是我们老苏家全家的救命恩人！”苏翠兰听明白了也是一阵惊喜，心想怪不得自家这个人缘有点着急的弟弟愿意跟面前的年轻人主动做朋友，对于唐山海也是一阵感谢。

    唐山海惊诧不已——这都用不着作伪，他确实惊讶，居然早年跟苏三省有过这样的交集，他自己都不太记得这些事了。那时候战场上情况瞬息万变，他天天奔忙，救过人也眼睁睁看着更多人死去，记不得死去的那些人的名字更没时间去关照那些活下来的人——只要活下来就好，后面的只能交给军医护士或者他们自己了，不愿去想当时救下来的那些人还会有多少人抵不过恶劣的环境和恶化的伤势而最终仍然失去了性命。最糟糕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日本人步步进逼，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他们却还在自己人打自己人，徒增内耗。卢沟桥之后，他觉得党国的领袖应该为自己之前的那些行为感到后悔——他们为日本人提前杀死了多少那些原本应该去抗日战场上的中国士兵。好在最危急的时候，领袖做了最为艰难但又最为正确的选择。否则，他……

    “我记得……那时挺乱的，感觉自己每天都在不停地走，不停地跑，不是去这儿就是去那儿，总是追别人然后又被别人追着打……幸运的话能救下一些兄弟，不幸运的话等我赶到了只能见到满地的尸体……”唐山海沉了沉声，嘴角勾出一个并不轻松的无奈笑意，“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包括你说的这件事。可是，你能活下来，这就是一件幸运的事了。”

    苏三省打发了苏翠兰去厨房再烧点热汤过来，回头看唐山海，“最初缓过气来要找你，他们告诉我你已经走了。后来我进了军统，有一次去重庆见过你的背影，刚要追过去，你上了车没看见我，我两条腿也追不上四个轮子的。再后来，我想，我如果能当上了军统上海区的区长，也许就能看见你了吧，然后听说你到了新政府……”苏三省喟然一叹，无限感慨与满足，“唐先生，苏某真的是，想见你，想了很久了……”

    “我们这不是见到了吗？”唐山海抿了口茶，笑容一下隐在清茶的热气里，让苏三省有些看不清。

    “说得对，”苏三省脸上的笑意扩大，最终笑成了一个眼角褶子很深嘴角鼓鼓的包子，“唐先生，只要遇见你，苏某就一定是一个幸运的人。”

    唐山海望着苏三省志在必得又诚挚满满的笑容，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有点发冷又觉荒诞古怪，最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置一词。

    吃完晚饭回家时，由于唐山海特地开了车过来的，终于用不着苏三省再热情地动用他那摩托车送唐山海回家了。与苏三省再度虚伪客套一番道别，踩了油门开车，一下开出几条街后，唐山海才觉胸腹那口闷气散去了一些。

    竟然是自己救过苏三省的命，救回了一个将来灭了整个军统上海站的叛徒。

    真是奇妙又残酷的命运。

    副驾座上没有人，躺着苏三省坚持要送自己的两瓶包装得很好的没开过封的红酒，外面的纸盒像是精心找人定做的。仅以红酒而论，唐山海认得出这红酒其实质量算是比较上乘的了。

    唐山海伸手去抓红酒，有种扔出车外的冲动。修长的指节刚抚上了冷硬的纸盒，他想到，包装得这么好的红酒，扔出车外多半摔不碎。何况，如果以后万一苏三省到自己家里，问起的话……

    唐山海收回了手，重新摆到方向盘上。

    知道了救过苏三省后，去亲手了结苏三省就更是自己的义务了。这恐怕就是他和苏三省之间所能有的也只能有的，最深刻的联系了吧。

    生死之间，际遇翻转。

    很多年前唐山海有责任奋力营救身为友军的苏三省，现在，唐山海更有责任杀了军统的叛徒苏三省。

    冷冷的夜色中，唐山海望着死气沉沉的夜幕，脸色比黑夜更冰冷，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人察觉到的冷酷杀意。

    是的，必须要这么做了。

    他从死神手里救过苏三省，那也必须由他来亲自将苏三省归还给死神。

    尘归尘，土归土。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苏三省的命，总是不能留的。也最好，是终结在自己的手上。

    回到家里，徐碧成担心今晚苏三省请唐山海吃饭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唐山海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没什么事，他只是单纯地，想叙叙旧而已。”

    月光清亮，微云飘然。

    同样的月色下，苏三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味着唐山海今晚的声色容颜，舍不得早早睡去。

    唐山海盖着被子直直平躺着，一动不动，想到了苏三省来的那个雨夜，想到了军统上海区那么多人在眼前被杀戮的腥风血雨，想到了那些投降的叛徒，想到了中田功和那些大汉奸肆无忌惮对“党国无人”的嘲笑，想到了苏三省今晚羞涩地说着自己救过他的事……心上的火越烧越烈，愈发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地回响。最后疲惫地闭上眼睛之前，他想的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杀了苏三省。

    得了陈深的提点，唐山海和徐碧成没再拖延，赶在什么电讯侦缉车运到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将日本人近期向浙赣一带派兵的大致军事动向包括大概的兵力分配和布署都及时给重庆那边发了电报——当然所用的密码本不是已经被苏三省出卖的原军统上海区通行的那一本。由于熟地黄身份的高度机密性，以防万一，戴老板特意给了唐山海熟地黄专用的备用密码本，万一有什么情况，就按照备用密码本联络。远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山城戴公馆内的秘室里，每到一定时间会有台收发报机打开静等着万一来自上海的消息——在戴老板的设想里，万一收到了信息，那就预示着未曾料想的糟糕情况。

    上海潘兴路弄堂的那座租屋里第一次用熟地黄的专属密码本发电报时，唐山海心情复杂，既欣慰于戴老板事先缜密周全的安排，又心痛于目下这不得不启用熟地黄密码本的惨烈前提。

    “希望我们费这么多心力搜集来又发回去的情报能有用。”发完电报，迅速收拾好电台清理完一切痕迹，关上屋子与唐山海上了车后，一直紧张着的徐碧成心情一松，脱口而出。

    唐山海发动车子，不置可否，眉间尚有隐忧，不像徐碧成那么轻松，“国军上下各自有小算盘的人不少，往往委员长本人也难以制衡，军队调动这等大事没那么简单，你我能做的只是尽我们的职责，把情报送过去，后续的事我们无能为力，至少是问心无愧。我想中田功甘冒风险给我们这个情报提示，也是这样想吧。”

    徐碧成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一路，到快回家时又突然道，“可我们费那么大功夫花了那么多心力冒那么大风险送出了情报，要是因为高层和军阀之间的那些龌蹉全变成了废纸，我还是会很不爽，觉得自己做这么多有什么意义？”

    唐山海踩了刹车，目光瞬间锐利起来，瞪视徐碧成，“我们不需要判定有没有意义，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碧成，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