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雨夜之殇(2)
黑沉沉的雨夜中,苏三省黑色的眼睛灼灼发亮,不是火焰或者光明的那种亮光,更像是黑夜本身淬炼成的让人胆寒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黑色火焰,他用这样的目光深沉而贪婪地舔舐着唐山海的容颜,连视线似乎都带上了口水般的黏腻,让唐山海愈发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作呕的感觉。
一声落雷再次炸响在天上。
唐山海挑眉,已经来到了二分队的篷布军车前,“苏先生说了什么?雷太响,没听清……”咳嗽了一声后,唐山海跳上驾驶室,漫不经心地发问,却不待苏三省在说话,已然关上了车门。
唐山海这个人,再见面的时候态度很冷,眉梢有雨,眼底有霜,没第一次见面那么甜美可亲,也许是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心情不大好吧。苏三省的喜悦没有因为唐山海的疏离而冷却半分,唐山海就该是这样高高在上难以亲近的,就像所有昂贵的东西都理当是锁在层层的高档玻璃柜里,轻易不可亵玩。
没关系的。苏三省已经跨越了漫长的距离,剩下的,不过是十几步路而已,或许还没有,他总有时间,足够走到那件倾城宝物的面前,以最虔诚最渴望的姿态,来碰触他,占有他。命中注定,唐山海应该是他的,即便价值连城,也是他的。
苏三省心里哼着激越的命运交响曲,以比交响曲更激越昂扬的心态,坐上了三分队的卡车驾驶舱,紧紧盯着前方的车辆,想着里面坐着的唐山海,竟然连这方方正正毫无审美可言的大卡车的屁股,也瞧出了一丝美滋滋的意味。要不是得自己带路必须走在前头,他还挺愿意这样一直追在这车后面看着车屁股的。
沪南区,嘉庆街三十六号。军统上海区的秘密据点,属于富人区的一座花园别墅。今天曾树召集了几乎全部分站点的骨干成员开会布置下一阶段的工作方针,传递上级指令,各个分站点顶多只有一两个人留守。所以,趁着今夜开进军统上海区总部,基本就能端掉整个军统在上海的根基。谁让曾树那么蠢又那么好排场,开个会也喜欢大张旗鼓非要全部人员尽量到场,苏三省之前还特别听话地为他组织人员安排会议议程,通知每个人都不得请假,所以才让曾树一高兴,允许他今晚稍微缺席一会儿去解决一些私人事务。
当然,曾树不会想到,他和他的军统上海区,才是苏三省最想解决掉的最大的“私人事务”。
唐山海没来过军统上海区的据点,以他的身份,他只需要与陶大春有所接触。通过陶大春,军统上海区的所有消息,他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过年后军统上海区从总部到分站都换了据点,而负责换据点的人却是苏三省。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处心积虑准备好今天的叛变了。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唐山海想象不出,是什么让一个明明之前还奋勇斩杀了多少日本人和汉奸的能干的军统特工,一个颇有声名的英雄,这么快就变了卦,成为了连自己的过去都要背叛都不齿的大汉奸。也许,人的改变往往就是一瞬间的,像毕忠良这般,不也是说叛就叛了。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经历了什么,既然去做了汉奸,那就是绝对不可饶恕的敌人。
雨中的路一点一点走过,唐山海甚至希望永远走不完,这样就能让最后的残酷时刻到来得晚一些,甚至他还存着侥幸,希望所谓的军统上海区总部据点里人去楼空,什么也没有。
而道路总有尽头。时间总会流逝。
无论希望或者不希望,注定的结局,总会到来。
按照苏三省指定的地点,几辆卡车在雨幕天色的掩护下悄然停在了一座花园别墅的外墙外的道路上。
苏三省先下了车。行动处的所有特工训练有素地纷纷下车,悄无声息地列队站好。
唐山海撑开伞,下了车,缓慢地走着,面无表情,事实上他也没有力气再做出什么伪装的神色了。
扁头撑伞接着陈深下车,陈深看向前方的唐山海,那人即使穿着宽大的雨衣也显出了挺直的腰背,身量修长到有几分单薄。他没看到唐山海的表情,只从那挺立的背影中已然品尝到了对方绝望的苦涩。
在场的人中,只有他能感知到那个身躯里的灵魂在如何哀嚎颤抖,无助痛哭。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有过这样的痛苦。当初看着沈秋霞在自己面前放弃生路,他以为不会再有人比那时的自己更绝望了。而如今唐山海要挂着无动于衷的面具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战友在面前牺牲或被捕,陈深也无法想象此时唐山海心中的绝望有多深重。
但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唐山海独自一人面对这份凌迟般的痛楚,祈求他能撑过去。
苏三省站在卡车前,凝望着前方掩映在花木中的别墅,暂时没什么动作。他在等,等着身后的唐山海缓缓上前,走到他的身边。
唐山海举着伞,修长的手指握着伞柄,如他的脸色一般苍白,他眼睛睁得很大,什么表情也没有。苏三省转头看他,目光从他沾满了水色的潋滟生辉的眉眼描摹到他伞柄上细致精美的浮雕木纹,看得几乎痴了。这样的唐山海,他没有见过,比他想象中美好,也比他想象中美丽到让人痛心。
痛心?心痛?
兀自痴迷而渐渐迷惑的视线中,苏三省看着唐山海,直到陈深也走过来,与他们并肩。
“我带人直接从大门进去。唐队长身体不舒服,就在我后面进去,不会很危险。陈队长可以带人从后门包抄,有几个出入口在饭店时我已经和陈队长说过了。”苏三省对着他们客气道,不像是命令,更像是请求协助的语气。
陈深颔首,唐山海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还是望着前方的别墅,在别人几乎要觉得奇怪时,才极轻地点了点头。
这是唐山海第一次来军统上海区的总部据点,第一次来就带来了灭顶之灾。
苏三省一挥手,手下一队人立即出了队伍悄悄围住了前方别墅。再度看了眼唐山海,苏三省迈步向前,走向别墅前方的大门。
陈深甚至不能多看几眼唐山海,就在后方不远处,刘二宝的两个手下偷偷摸摸地躲在一棵树下,盯着自己,也盯着唐山海。
唐山海也没有看任何人,此时他的眼里仿佛只有前方那座沉默矗立着的别墅。
很快,那里将变成血色浸染的修罗场,一个人也逃不掉。
他只能站在这儿,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不能喊,不能哭,眼泪都不允许流下一滴,像一个哑巴,像一个聋子,像一个懦夫。
他不配活着,他应该去死。
看守别墅大门的一个底层军统特工出来,发觉园子大门外有人,擦了擦刚瞌睡时流下的口水,含糊问了一句,“谁啊。”
“我,苏三省!”苏三省毫不含糊地大声回道。
“苏副区长,您回来啦!您等会儿啊,我马上过来接您!”值班看守的军统特工毫无警觉性地回应,带着几分惊喜,撑了把雨伞,一把枪晃晃悠悠拿在手上就要过来给苏三省开门。
陈深简直想摇头。这是什么特务啊?军统居然这种人都招揽进来做特工,党国无人到这种地步了吗?还有没事租这么大一个别墅,也太招摇了吧,生怕不知道别人起疑吗?干特工的这么不低调不是找死吗?……
他又看了一眼唐山海,发觉对方眼睛睁得更大了,却聚不起半分光芒。
“来了来了,苏副区长这么晚了还过来啊?”那个军统特工着急忙慌地掏出钥匙打开大门,热情地向苏三省打着招呼,以为他还能像最近这阵子格外听曾树的话那般,和善地赏给自己几个小钱。
门一打开,苏三省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加了消(音)器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人的左胸心脏位置,没等人反应过来就是一枪。那军统特工脸上笑容还未散开,带着惊愕的眼神一声闷哼,胸口的鲜血喷薄而出着,有一些溅到了正对面的苏三省脸上。这人发不出声音地倒在了地上,身上洇出大片的血迹,又被雨水迅速地洗刷冲淡。
苏三省脸容上被溅到的血也被雨水冲洗着,泛着一片诡异的淡红,甚至他白色的衬衫领口上也染上了斑驳血迹。他一挥手,身后的行动处特工鱼贯而入,潜入了花园,径直冲向别墅。
唐山海无力地闭了闭眼睛,不忍再看。陈深关注着唐山海,暗自有一点庆幸,还好唐山海的这些异常反应,都可以用身体不舒服掩盖过去。
然而闭上眼睛也不能太久,唐山海找不到地方可以躲避一下,他只觉一呼一吸之间都快要窒息。惶惶然之中,似有感应一般,唐山海终于侧了头,对上了陈深的视线。
陈深眼中有深藏的怜悯,这只是让唐山海更觉不堪。
没有人可以帮他,寻求同情或者怜悯,只会令他更加软弱可笑罢了。
唐山海又转回头,逼迫自己看清楚眼前的事实,记住眼前的一切,记住,这些都是必须背负在自己身上的一定要讨回来的沉重血债。
苏三省带人都进去了花园,轮到自己跟上了。唐山海抬起重逾千斤的手,一挥,尾随着苏三省的队伍来到了花园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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