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苏三省的接风宴（1）
唐山海也随着众人一下一下地拍起手，唇角勾起的幅度小到看不清，眼神里的冰冷和不屑却要遮掩不住了。
苏三省又微低了头，俯身接受大家的欢迎，耳朵里悉心分辨着哪一个是属于唐山海发出来的声音。
华懋饭店楼下，每一个出入口都被行动处的人把守了，任何人都别想出去，也别想进来。一、三分队的人员全员到齐，在雨中等候着今晚的大行动。扁头满腹牢骚地整队，领着大家站好。
苏三省慢条斯理地脱着外套，终于说出了进来之后今晚的第一句话，目光仍是没离开过那个人，“唐先生……”
唐山海脑袋微一歪，抬着下颌看过来，一副十分矜贵又愿闻其详的态度，看得苏三省十分受用。
“在您还没有到特工总部之前，我就久仰您的大名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苏三省还是选择了最安全最不让人奇怪的说辞。仰慕之类的话，他得找个合适的机会，只说给唐山海一个人听就够了。
然而当着特工总部头头李默群和行动处头头毕忠良的面，苏三省第一句话第一关注的是唐山海，这种举动就够奇怪的了。
陈深喝了一口格瓦斯，看似不在意，却也从苏三省的身上感到了发自肺腑的一种危险信号。这人对唐山海的眼神……太过分了。
毕忠良望着苏三省，余光瞟向唐山海，既不爽又觉有趣。从李默群的角度看，苏三省早就投靠了他，无须再特意向他首先打招呼，第一个冲着唐山海说话，既是讨好李默群的表外甥，也是无视他这个行动处的处长，表示自己始终站在李默群那边的鲜明立场。可是，真的是这么功利的理由吗？看着苏三省的眼神，毕忠良几乎可以肯定，苏三省最觊觎的东西，正是在座之中的其中一人。李默群这个蠢货，自己的宝贝明明白白被一条野狗惦记了，还觉得是给宝贝找来了帮手。
“不敢当。”唐山海轻声道，随即咳了一声。苏三省眼睛一跳，好像唐山海身体不太舒服？
柳美娜撤了唐山海手里的酒杯，换了杯热白开送到他手掌。
陈深拍拍唐山海的背部，特别亲昵关切的神色，惹得苏三省满腔不悦，多么好的日子，却有这么个煞风景的人在。
“想必这一位就是陈深陈队长吧，陈队长您在军统飓风队锄奸名单上可是排第二的。”对比起对唐山海的久仰，苏三省对陈深说的这句话简直就是恶意满满了，毫不客气。其实论起全上海滩之中军统想锄奸的大汉奸，陈深压根还没排上号，别的不说，光特工总部就好几个头头都能排在他前面了。不过是仅仅就行动处这个小机构而言，陈深才能排得上二号人物。当然，苏三省是故意除掉了前面那些限定语的，显得军统好像多“重视”他这个行动处的一分队队长一样。
陈深眼睛一眨，跺了跺格瓦斯的瓶底，敲敲桌子，佯怒地冲着对面的毕忠良发火，“老毕，你听一听，跟着你我都倒八辈子霉了，都成二号人物了。”
“我看还不止二号，”李默群笑着插话，“前阵子就数你遇刺最多，你的命值钱。”
“李主任说这话我同意。”毕忠良火上浇油地一笑附和。
“看来这飓风队的阴谋是要得逞啊，他们杀了我几次，造成我树大招风的假象，接下来他们根本不用再动手，主任和老毕早晚也要把我给除掉。哎……哪是我遇刺最多，来……”陈深猛一把搂住有些发愣的唐山海，“这不还有一个吗？看他进出医院好几次，可都比我还严重呢，不行，要死我也得拉唐队长做个垫背的！”陈深手上用劲，在唐山海肩头暗暗紧抓了几把。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只希望唐山海能够冷静，再冷静。
迎着苏三省直勾勾盯着仍没有移开的视线，唐山海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转头对陈深道，“陈队长，无缘无故地，拉我下水就不厚道了吧……”说着微微嘟了嘴巴，显出可爱圆滑的弧度，看得其他人一起发笑。
那个笑容不应该对着陈深，而应该是对着自己的。
苏三省手心握紧了，指甲陷进肉里，生疼生疼的。
这李默群是哪里找到的这个家伙？安插了唐山海到行动处还不够，还想安插一个苏三省吗？陈深瞅瞅毕忠良，发觉后者淡定得很。
李默群满面得色，“不瞒诸位说啊，我遇到苏先生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各位同仁前赴后继，弃暗投明，实乃我新政府之大幸。”
“李主任，您过奖了。”苏三省朝李默群微微鞠躬。
“苏先生来总部想必也带了大礼吧？”唐山海矜傲地一问，冷淡的意味更明显了，甚至有点微微的不高兴。
是了，苏三省一来，唐山海就不是李默群在行动处唯一的心腹了，而且这次苏三省叛变唐山海毫不知情，李默群事前一点风声都没对他透露，他有点小情绪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毕忠良和陈深互相看了一眼，又都探究地瞧了瞧唐山海。
李默群无动于衷。
军统上海区副区长投诚是特工总部的大事件，在场的女人哪怕不清楚特工总部内部关系的也都明白这事非同小可，都默契地一声不吭，安静地做着背景人物。
“当然。”唯有苏三省被唐山海特意一问，眼神发亮起来，精神一振，从衣服内衬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很小心的纸，一边打开一边走到饭桌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他将写满了字的纸展开了，竖立到众人面前。他脸上的雨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却注意着不让这纸沾到水。
视线只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上一滑，唐山海只觉呼吸都困难起来，唇角伪装的笑意也无意识地凝固了。
静默了片刻，苏三省清晰而缓慢地坚定说道，“这个就是军统上海区各个分站的隐秘地点，还有人员名录，以及他们的代号。”他将纸放在圆桌上，轻轻一转，被李默群接住，“还请李主任笑纳。”
唐山海看到的不止是那一张单薄的纸，他还看到了冲天的火光，无数的血泊，以及鲜血中堆积的尸体。
瞬时脑中冒出一阵针刺般尖锐无比的疼痛，唐山海脸色更加苍白，难以再装作若无其事，唐山海干脆放纵了喉咙口的又疼又痒，似是忍不住地大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想停又停不住的喘咳着。
李默群拿起了那张纸，攥紧了，望了唐山海一眼。
“山海，你没事吧，难受得厉害吗？”李太太和刘兰芝都关切地询问唐山海。
苏三省也看着唐山海，看他饱满细腻的额头渐渐咳出了一层细薄的汗，看他苍白的脸色咳得渐渐染一层极其浅淡的病态的嫣红，看他修长白皙如玉石的手指紧抓着手帕半捂住口鼻艰难的喘息……他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美丽，超出了苏三省的任何想象。
这个人真是，太美好了。
咳了一阵，唐山海总算缓和了一些，脑中的刺痛也平缓下来，他抬眼不好意思地虚弱地笑了笑，“没什么事，就是喉咙痒得起劲了点。对不起，舅舅，扫了你的兴致了。”
“没事。今晚舅舅高兴，不至于被什么扫兴，就是你这身体，是得好好养养。我那儿还有两根人参，别人送的我又用不着，明天碧成有空去拿一下啊。”
“是，舅舅。”徐碧成赶紧答应。
李默群望着眼前的纸，一双细长眼睛微眯，看到的是通向荣华富贵的景象，心中欣然，折起来，更加用劲地鼓起了掌，带动得一桌子人明白的，不明白的，都跟着鼓掌。
唐山海鼓掌得好像有些使劲，不过是为了遮掩自己难以忍耐的颤抖和发自心底的憎恶，还有对于军统上海区在这个雨夜的命运的恐惧。
“诸位，过了今晚，大家都可以高枕无忧了。”李默群给大家吃定心丸。
“一个都逃不了。除非苏先生这份名单是假的。”毕忠良貌似无意地说道。
苏三省听到“名单是假的”时嘴角轻蔑地弯了一下。
“哇，那最高兴的肯定是周市长和周太太了，尤其是周太太，被前阵子军统的袭击搞得社交活动都少很多了。”陈深没心没肺地说。
“三省，坐下来吃两口。”李默群终于露出了亲切的面容，招呼苏三省落座。
苏三省默默颔首，坐了下来，眼神又锁定在了唐山海身上。
“军统的人现在已经成了瓮中之鳖，不急这一刻。我先敬你。”李默群向苏三省敬酒。
毕忠良点头之际，视线飘向了徐碧成和唐山海，还有李小男身上。这其中，会不会有人想要出去报信，传递这个消息呢？
唐山海，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陈深算是看明白了，怪不得这场宴席一个人都不能少，原来李默群和毕忠良早就做好了这个局，既要在今晚剿灭军统上海区，也想顺势观察行动处里到底有没有军统的内鬼。刘二宝肯定带人在楼下早把饭店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吧，谁想在此刻传递消息出去，简直是自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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