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开诚布公
唐山海在清冷的夜色中仔细地看着陈深,却发现自己仍然还是看不透这个人。
陈深继续据实以告,“……吴龙目睹了刘三木被人杀害,而他侥幸逃脱,现在他正在那里,等着跟毕忠良见面,这个人知道一切军统的底细,包括你们来时被捕的六人小组。”
唐山海闭了闭眼,这个与刘三木交易的人,知道得比自己想象得多得多,也危险得多。果然是一定要除掉的。
陈深看着唐山海略现懊恼的容颜,眉峰蹙起投下了一片小小的阴影,让那姣好的眉眼愈发深秀温润,“上次在湘菜馆,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现在我还你一个人情,军统现在,最应该杀的人不是我或者毕忠良,而应该是楼底下的那个人,吴龙。当然我知道,你也是不想我死的。所以,我想请求你,看在昔日同事的情分上,放我跟毕忠良一马。”
唐山海本能地抵触着陈深对于自己身份如此直白的,不再有一丝遮掩的拆穿,他震惊于陈深所说的吴龙的事,也聪敏地察觉到即使到此时,在完全掌控了唐山海是军统潜伏人员信息的时候,陈深也想保留他自己的中(共)特工的身份的余地。
可惜,陈深不主动向他告知吴龙这些事还好,一旦说了,陈深觉得自己还能摘得清?还能即使唐山海身份暴露的时候,也保证自己不被拖下水?没有首先汇报毕忠良吴龙的事却先向自己要求作交易,装作只是贪生怕死不想得罪军统狠了好多留条活路的单纯的投机汉奸分子的模样,听起来有道理勉强说得通,却无一处经得起推敲。身为汪伪特工还有怕得罪军统的道理?现成的军统不抓还想着做交易而放其一马,这种赔本买卖毕忠良什么时候做过?毕忠良的疑心那么重,在今晚这番对唐山海的露底后,陈深即使最后向毕忠良坦白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试探唐山海的特工身份,唐山海也有办法让他比自己更说不清。
他轻笑起来,带着比夜风更萧瑟的寒意,“陈深,你说这些不如不说,是看在同事情分上还是看在你的另一种身份的秘密上?你以为你说是为了想保你自己与毕忠良的性命免于军统的追杀才在吴龙的事上对我手下留情,我就会信你清清白白只是这55号行动处唯一不会开枪的好人?你几次三番自作主张没告知毕忠良吴龙的消息,你这么对毕忠良说,他会信你吗?……”
陈深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单纯地听着。
面对陈深如此无动于衷的姿态,唐山海有些恼,说话愈发不客气,“……你和毕忠良是兄弟,我和李默群是亲戚,你能随便找一个小混混和毕忠良联手指认我是军统的话,我为何不能反咬你一口居心叵测让我舅舅提防你们?刘三木是谁,又在哪里?军统六人小组的底细又是什么?就在你所说的吴龙的一张嘴里?啊,等等,吴龙这个名字都是你告诉我的,我不认识他,他也不可能认识我,陈队长却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样子,大概,他是认识你?”
唐山海直视陈深依然未有变化的神情,看不看得清这个人并没什么重要,唐山海想,自己只要抓住他的软肋并毫不犹豫地给予迎头痛击就对了,战士在战场上斩杀敌人的时候,从不必认清每个敌人的模样,“所以,吴龙犹如惊弓之鸟地躲在这里等着见毕忠良,我想,他躲着的不是我,而是你,对不对?在他眼里,真正的军统是你吧?你就这么着急,想把吴龙可能对你是军统的指控甩到我头上,还用这么一副前任好同事的嘴脸要让我自动向你承认我是军统?陈队长啊陈队长,你这棋可下得未免太聪明了吧……”
默了稍许,一直安静倾听的陈深这时却是笑了,欣然又更热忱地看向唐山海,“如果我那些话是对徐碧成说的,他一定没法想到这么多,说不定能完全将他唬弄过去而我什么破绽也不露。可是怎么办呢?”陈深迎着唐山海冷淡而清明的眼神深深地温柔地叹了一口气,“谁让我偏偏只想对你说话,只想让你看到,我的那些别人不知道的也只有这么聪明如你才能看透的破绽。”
“按照我的才智你的聪慧,双方哪方都不愿低头坦白的话,那只能是我们互相指认对方是军统,唯一的证言是吴龙,军统六人组恐怕在军统也不是公开的秘密没有什么证据,吴龙口中的刘三木顶多一个私贩烟土的,也不像是可以掌握军统重要机密的重要人物……诚如你所说,我背后有老毕你背后有李默群,两只老狐狸面对我们俩都说不清的一团乱麻的状况,要是只是他们互相斗法打压打压彼此平衡平衡权力还好,就怕一个不小心让影佐知道了施压下来,你猜这俩老狐狸会不会立刻果断坚决地为求自保一起联合将我们这俩自以为踩住了对方痛脚乱斗的蠢笨小狐狸一起送了那日本大灰狼作腹中餐?”陈深倏然一笑,“到那时候,我们谁都赢不了,还输得特别傻特别惨,那样你就高兴了?”
唐山海豁然抬头,陈深那一直嬉皮笑脸的面具仿佛正在他面前慢慢摘下。他惊讶地看着,才发现陈深终于肯认真地给自己看清了,“唐队长,别浪费时间了,如今之计,我们只有通力合作,才能共渡难关了,趁着现在还来得及,不用吃后悔药。”
面对陈深从未如此坦然直白的眼神,唐山海眼前的迷雾豁然消散,他忽然清楚了陈深这个人。原来陈深也可以是这么坦诚的,认真的,严肃的,又直接的家伙,他用迷离人眼的花花公子充满了迷雾一般的外表来伪装自己,只有他自己愿意将迷雾消散时,旁人才能发现他眼底未变的清澈本质,始终如一未曾有变。
而现在,陈深透露了自己的底牌,甚至也等同于透露了自己的身份。这代表着,他愿意相信自己,相信唐山海,相信到可以暂时放下不同阵营的分歧,放弃最安全的那条道路,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来拉唐山海一把。
其实,唐山海想自己误会了,也太迟钝了,早在营救“宰相”的那一次,他就该察觉到了,陈深的一腔孤勇,绝对不是一个游戏人间懦弱无能只会逃避的花花公子所能做出来的事。对方所有的看不透,都是刻意为之。他没有必要为了那些陌生人,而轻易放下自己的防备。看不清,让别人误解,都是他愿意造成的局面。一旦让别人看清了,于他自己,无异于暴露自己的身份乃至把自己的性命和使命都轻易交托到别人的手上——这是一个特工所万万不能犯的巨大的错误。
唐山海对陈深而言,本该就是这样一个处处防备的陌生人。他不该苛责陈深的看不清,而应该首先看清自己的迷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唐山海不是没有感受到陈深的诚意。这份诚意伴随着突然揭开的偌大风险来得出乎意料,又贵重得让唐山海疑惑。
“其实你可以不来的,可以什么也不用说。”唐山海看着他,“等着我暴露,然后你自己在毕忠良面前再立一功,这样你的潜伏任务就更可以更顺利了。是不是,麻雀?”
“我不是麻雀,不管你信不信。”陈深说,“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们都可以好好地活下来。”陈深确实不知道麻雀是谁,虽然他潜伏在行动处,但尚未有什么可以称道的成就,也没传递出过什么重大情报。那些汪主席的开会文件之类,根本不是陈深这么一个小小的行动处队长可以那么迅速接触到的。
“即使你不是麻雀,你也是姓共的。那次去南京你的确想不顾一切营救宰相,只是没能成功,使得你的同志为了保护你而愿意牺牲了自己。活下来?”唐山海望着远处吴龙的身影,“我不明白,”他轻轻摇头,“既然你抓住了我的把柄,又不想我暴露,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地在这种时候才告诉我?一个不好,可是你我全部暴露。你就那么确信,万一吴龙见到了毕忠良,咬出了我,我就不会咬出你?如果我是你……”
“你就会静观其变,明哲保身,主动用盟友的死亡和鲜血来为自己的潜伏埋下更深一层的保障?”陈深微笑,宽容地却无谓的,“没关系,反正你只要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就行了。至于你会怎么做,那是你的选择。而且,……”陈深上前,搂住了此时温顺得出乎意料的唐山海,紧紧将他窄瘦的肩膀往怀里带,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头发干净的香气,也传递着自己的温暖与力量,“我相信,我们不会死的。你不是也相信,我是个福将吗?我的福气,一定也有你的一份。山海,……”陈深偏头埋在了唐山海的颈侧,深深嗅了一口,从未有过的淡然轻松,他早该这么做的,早该这么开诚布公,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感情的,对于唐山海,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理性来分析确认他是不是真汉奸,这么干净的人,怎么可能是汉奸?
“我们会互相帮忙,度过这次难关的,你同意吗?”
陈深听着唐山海胸腔中无法隐藏节奏的心跳,映和着自己的心跳,多好听的声音啊。
他等着,如此虔诚地,等着他的神明的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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