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隐秘的挽歌(2)
唐山海伸出双手,在琴键上奏出了给日本人听的挽歌的第一个调子。
日本童谣《红蜻蜓之歌》。
歌曲的曲调韵律婉转,歌词简约规整,与《送别》的风格有些类似,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唱曲。翻译成中文大约是这样的意思:晚霞渐去,红蜻蜓飞来飞去,阿姐背我的日子不再回,山间田野,小背篓里的桑果,都化为梦幻一场无踪影。十五岁上,阿姐出嫁离家乡,从此就无音无信难相见,晚霞渐去,红蜻蜓飞来飞去,先请落在竹竿头上停一停……
整首歌充满了不可追回的童年,无可挽回的亲人,淡淡的伤感与怀念。唐山海第一次听到时,是山本原唱给他听的。当唐山海唱完了《送别》,山本原敲起了空酒杯,缓缓回了一曲《红蜻蜓之歌》,双方都预感到了未来不久无可避免的战争,对彼此来说,这个年月的永久的别离恐怕要比双方于战场上刀枪相向的重逢温柔得多了。国家与时代的巨轮裹挟着所有身处其中的人呼啸而过,无论人们是迎合还是不甘,冷酷的巨轮都始终前行着碾压了无数人渺小的命运,无法抗争。
而唐山海知道,即使是一只蝼蚁的抗争,在这个时代,也是极有意义,极其宝贵的。
即便是从一首与世无争的歌曲开始,也是可以表达自身渺小的反对的。
战争岁月中,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与世无争,不可被拿来利用的。
大概唯有在和平年代,才有资格略略讨论一下那些无关利益的风花雪月罢。
和平世界最美,只是太过遥远,若他们这一代人什么都不做,只怕会永远不可得,子子孙孙继续在苦难的祖国挣扎。
唐山海想着山本原唱歌时的样子,在这远离家乡之外的土地上,模仿着日本人唱着喜爱的童谣时该有的情态和伤感,以日文娓娓唱来,“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负われて见たのは、いつの日か ,山の畑の、桑(くわ)の実を,小篭(こ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 。十五で姐(ねえ)やは、嫁に行き ,お里のたよりも、绝えはてた ,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 ,とまっているよ、竿(さお)の……”
当时就有几个二十几岁的日本年轻人红了眼眶,也许真的想到了故乡的母亲和姐姐吧。渐渐地,这几个人跟随唐山海的吟唱,开口哼唱,“夕焼小焼の、赤とんぼ……”一旦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就很容易随之张嘴,加入到一起清唱的行列了。唐山海面色温和,弹奏得更加用心。有些日本女孩忽然抽泣起来,用日语说了句“母亲”,边抽泣边唱着歌,在场所有的日本人都在这首故乡的童谣中想起了自己的远方的家,久违的亲情,柔软的伤感自然而然地,随着唐山海演奏的钢琴的音乐,流淌并暂时地淹没了在场的每个日本人放松下来的心灵。
那是日本人的歌曲,并非中国人的歌曲,虽然歌曲的旋律也算悦耳好听,在场的这些中国人却没有那种共同的记忆与情绪,只是看着日本人这默然低沉的弥漫的处处伤情,莫名其妙地随之沉默,看着沉浸在自我感动与自我感伤中的日本人,清醒地觉出自己是中国人,他们是日本人。中国人不可能对日本人的家乡生出任何伤怀与同感。
南造云子环视台下的日本人,只想大骂这些人的不争气,一首歌就红了眼睛。目光一转,台下一边那几个待命的女特工也偷偷抹了下眼泪,南造云子视线一凝,她们就立即下意识地肃容端正了身体,恭谨又小心地微低下了脑袋。
唐山海,唐山海,南造云子愤恨地想,这人,绝留不得!
只因自己先前大大发表了一番“东亚共荣”下,日本人与中国人应当和谐共处平等合作温情以待彼此的言论,当下南造云子虽然很想揪了唐山海粗暴地打断他的演奏与歌唱,也不好这么快就打自己的脸,只能默默忍耐着等唐山海唱完。
这对于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到之处只有人人迁就她没有她忍耐别人的南造云子来说,实在是相当难以忍受的体验了。
唐山海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一首歌简单的调子翻来覆去地弹每弹一遍就让在场的那些日本人的合唱声音更大了,似乎在这远离故土的中国继续战斗下去的决心也要在这淡淡伤感的家乡民谣中不知不觉地动摇了。唐山海后来已经不再自己唱了,只是顺着那些人的歌唱的愁思尽责地演奏好每一个音符,尽可能地放大这种思乡的柔软的独属于日本人的情绪。
那些先前沉浸在唐山海演讲风采中的中国姑娘已经无聊开始私下和身边的人聊天了,有点眼色的如钱秘书之流就是一边内心鄙夷着这帮日本人的无聊一边面无表情偷偷溜到食品区小声吃吃喝喝。连柳美娜这样的唐山海深度花痴者也不禁疑惑着唐山海这么为日本人服务翻来覆去弹着一首中国人无感的日本歌曲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
陈深却听得异常认真,比听觉更认真的是他看着唐山海的眼神。李小男凑到他身边刚想开口酒杯陈深难得严肃地手势示意打断了,让她什么话也别说。
李小男不敢太过违逆陈深的意思,就真的不说话了,也默默盯着唐山海看。
徐碧成望着阴暗中的南造云子,察觉到了那股越来越暴戾的危险气息。
这些唱着《红蜻蜓之歌》的歌声中,也包括小田野子的声音,她挽着身边随便一些日本小伙子或者姑娘的手臂,鼓励他们唱出自己的心声,唱出自己对故土的思念,对亲人的惦念,自己唱到动情处,眼泪默默流下来,更是感染了许多人。
南造云子听不下去了,也看不下去了,察觉自己的心脏气得快爆炸了,也觉得已经给够了时间之后,南造云子来到唐山海身后,那双纤柔的也杀过无数人的手先是放在了唐山海的肩膀上,然后向下伸展着,捉住了唐山海那双正摆动着为演奏服务的对于男人来说过分纤白的少年人一般的手腕,对比起来,仍是比她自己的手腕有力而坚韧得多。
一曲完毕,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再没有循环往复重新起头的音律。
沉浸在歌曲中不能自拔的日本年轻人有的惊讶地抬起头来。
南造云子拍起了手掌,将咬牙切齿的獠牙藏在了口中,只露出了艳丽到有几分狰狞的微笑。她拉着唐山海再次来到舞台中央。
“谢谢谢谢,由衷感谢唐队长为我们带来了一曲家乡的民谣,抚慰了我们许多大日本帝国青年的思乡之情。然而,天皇陛下的子民是清楚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的祖国服务,总有一天,这里也会是我们的故土。再次深切地感谢唐队长……”
南造云子微微弯腰,向唐山海表达了谢意。
下面的日本人虽然大多还依然陷在日本童谣带来的思乡的情绪中,亦在南造云子的话语中认清了现实,纷纷鼓掌,面色趋于平静。
唐山海依然保持着宁静雍容的笑意,与南造云子谦辞客套,互相称谢,俨然一对彼此体谅互相欣赏的工作上的好搭档。
艳俗背景的舞台上,乐队奏起熟悉的流行调,搔首弄姿的歌女重新回归,亮起了嗓子,靡靡之音温温软软地代替了先前的单调童谣,那种愉快浅薄的娱乐欢快的氛围又回来了。
下了舞台,南造云子首先对唐山海邀舞,唐山海欣然受之,悬空扶着南造云子的纤腰,翩然起舞到舞池的中央。帅哥美女,好不赏心悦目。
陈深一直看着唐山海,目光几乎挪不开了。
唐山海的这一出,真是漂亮。不管他是不是故意,总之南造云子想靠他这张漂亮脸蛋迷惑那些不懂事的中国小年轻加入日本特务预备役的宣传目的没达到不说,还反过来让那些日本特务被这久违的日本民谣小调狠狠地刺痛了一把,主流好战的社会中这样的童谣小调不免会有些反战的意味,如果这些日本人中因为这首歌的触动而对这场战争有丝毫的反思的话,那南造云子就亏大了。
而南造云子还不能对唐山海的这些所作所为放半个屁表达不满,话是她说的,人是她请的,和平共处也是她宣传的,她能对唐山海怎么样?
在这样的集会上唱唱日本民谣怀念一下日本友人表达一下对日本人的敬意理解不要太政治正确,南造云子实在没有理由不接受唐山海的这份温情脉脉精心烹调的“小礼物”。
望着唐山海依旧彬彬有礼与表面微笑实际上一肚子毒液之火快爆炸的南造云子跳舞,陈深突然很想上前抱抱唐山海,请他喝格瓦斯,高兴地对他说,兄弟,你做得可太棒啦!
“可以了吧?”李小男一手叉腰一手在陈深面前使劲挥,让他回神。
“什么?”陈深皱眉,本来看唐山海看得很开心的,李小男这一打扰,严重影响了他盯着唐山海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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