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共三场,考点仍在徽州府,考官是御笔亲点的京官。每年具体考试日期都不定,今年八月二十九考第一场,九月初一为第二场,初四为第三场。
考前一天点名搜检入场,第二天交卷出场,每场考试前后算起来是三天,这三天考生的吃喝拉撒睡,全在号舍里。
八月二十五日,傍晚,杨思焕夹了一本书,踩着夕阳的余晖从学舍出来,正要回斋舍收拾行李,为赶考做准备。
刚出门就被学里的门子叫住。“杨生,你老家来了人,已在门口候了多时。”
乡试在即,学里的生员都在埋头苦读,吃饭喝水的时间都计较起来。
她有半年不曾回家了,不知道家中情况如何。这个时候有人来找她,多半是有要事。
她闻言立马提步朝大门去了,一路上惴惴不安。料想来人会是刘氏还是周世景,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同村的李大柱。
李大柱从小无爹无娘,受邻里照拂长大,是个憨厚的老实人,远远看见杨思焕就挥手打招呼:“焕姐儿!”
杨思焕上前应道:“柱子姐,你怎么来了?”
李大柱笑着挠挠头,从怀中摸出两颗角银来。
“俺来县里找活干,这是刘叔叫俺捎给你的,你快收好。”
杨思焕愣了愣,赶考的盘缠她都攒好了,每个月五钱的廪银都在她手里,家里哪来的二两银子?
不由低语一声:“他们哪来的钱?”
却听李大柱憨笑:“这俺就不晓得了,刘叔叫俺带话给你,说家里都好,叫你别操心,考完试早点回家。”
杨思焕颔首。“知道了,谢谢柱子姐,你还没吃饭吧?在这等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快步去伙房,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糖心包子,“姐,多谢你专程跑一趟,这包子你拿去吃吧。”
廪生在县学伙房吃饭不要钱,每隔几天还有包子拿,她平时都懒得领。
李大柱直摆手:“不不不,你留着。”
杨思焕稍加说明,对方听了才笑着收下,“好,那俺也跟着沾光,吃一回公家粮。”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又道:“对了,你家还有件喜事,刘叔叮嘱俺,说先不告诉你,可俺就是憋不住......”
次日,马车里,张珏打了把折扇,时不时扇两下,挑眉望着对面坐着的人。
“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不对劲。”
杨思焕心里掖着烦心事,当下不想说话,闭目靠着车壁,脖颈微仰回道:“我在默书。”
听她这样说,张珏就没再问下去了。
傍晚时分才到府城,二十八日入考场,她只需在外面住两晚,为了节省银两,进城之后杨思焕拜别张珏,找了一间小客栈安顿下来。
在客栈调整了两日,这天下午,杨思焕收拾好东西去找张珏,将行李托给张珏的随从后,两手空空去了贡院。
这次的贡院与院试的不是同一处,是专门用来乡试的,比起上次的,规模要大得多。
贡院坐落在城西护城河边,大门外立有几人高的牌坊,左、中、右三个大门皆敞开着,有官兵荷矛把守,廊下高悬写有“贡院”二字的青地大匾。
考生早早排好队列准备进场,排队的有老有少,个个满脸肃穆。
乡试可不比院试,十个试子里能出一个举人就不错了,多少人年纪轻轻成了秀才,再往后就再也没结果了。
队列中自然不乏考了好几次的老生。
杨思焕跟着她们步步往前挪,似也被旁人的情绪传染,脚下也拖沓起来。
过了仪门便是龙门,这是考生入考场的搜检通道,杨思焕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由着她们一通乱搜。
她回头,秋阳掠过布满荆棘的高墙,焦辣辣地照在脸上,检查完毕,有人发了两根蜡烛给她。
“进去,下一个。”
为了加强监督,贡院的四角上都建了望楼,便于随时瞭望观察。
中央立着一座高大的三层建筑,像一座小塔,二、三层只有柱子没有墙,柱子上挂着两副对联。
“慎终追远,明德归厚。”
杨思焕听到自己低声念了出来。语出《大学》,想必这就是明远楼了。
三楼中央置有一桌二椅,是监考官和巡考之座,开考后她们二位就会坐在上面,脚下考生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明远楼以南皆是密密麻麻的号舍,不像院试大小不一的号舍,乡试的都很标准:宽三尺,深四尺。
杨思焕找到自己的号舍:简简单单的石头洞。靠里的砖托上,横置一块木板充当椅子,一边还叠着硬邦邦的被子。她坐了进去,压迫感油然而生。
免费的廪粮不是白吃的,过去的一年她个头猛蹿,肩膀也宽了许多,身上的长衫还是张珏给的,之前的根本套不上了。
一想到要在这小小的石头洞里,束手束脚地待九天,她头皮都开始发麻。
正在她愁眉不展时,听到有人高声惊叹:“诶...居然是底号,我这是什么运气!”
此话一出,众试子皆笑。
杨思焕微微张口,愣了愣也扯着嘴角笑了,想起院试时方仕林那货也在底号,在厕所旁边坐了两天,出来好一通抱怨。
有了比较,心中的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将靠在墙边的另一块木板也横放在砖托上,两块木板合起来恰好铺满号舍,就变成了一张床。
待明日开考时,她只需将外侧的木板拆下,挪放到高一层的砖托上作桌案,就有了一套桌椅,不禁暗叹当中的精妙。
铺好被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草草吃过统一发派的馒头,她就蜷在木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嘡~”
突来一记敲锣声将杨思焕惊醒,她揉了揉眼睛,天蒙蒙亮,内帘官排排立于甬道两侧。
她赶紧起来归置一番,端坐在号舍里,就等着卷子发下来。
不一会儿,就看见知府与一身着绯红补服的人,二人背手拐进众人视线,顺着甬道走下去,一起登上明远楼。
待二人在楼上落座后,知府低声向身旁的侍从说了几句话,接着又一声鼓声响起,开始分发考卷。
今日是第一场考试,作一首试贴诗,外加一篇八股文,题目从《四书》里取。
卷子一发下来,杨思焕就怔住了,她缓缓举起手,正要说什么,却听有人抢在她前头朗声说道:“大人,学生的试题印刷有误,请求更换。”
话音刚落,周遭唏嘘一片,纷纷有人举手:“学生的也没印好,连个题都没有。”
巡考官闻言当即大喝一声:“肃静!考场中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说着,缓步踱到第一个举手者的身边,拿起卷子看了一眼,又拿起另一个试子的卷子再看,挨个看过去眉头越锁越紧,末了抬头仰望明远楼上的二位。
“这......”
明远楼上,东边坐着的是应天来的主考官,姓娄名肖,此时正神态自若地喝着茶,知府坐在她右手边。
巡考官上去与知府耳语:“大人,出事了,那卷子.....”说到这里,下意识往主考官那边瞟。
知府问:“卷子怎么了?”
娄肖这才开口缓缓道:“劳烦告诉她们,卷子没错,题就是这么个题,看不懂的可以睡觉了。”
巡考官:“......是,下官知道了。”
开考的锣鼓声响起后,杨思焕迟迟不落笔,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乡试考场上居然会出这么一道怪题:O---题目就是一个滚圆的空心圆圈,以这个圈圈为题作一篇八股文。
她盯着所谓的题目看了好久,思绪从《大学》跳到《中庸》,又从《中庸》飘到《孟子》,最后只能无奈地搁下手中的笔。
看来这个题,她一时是破不了了。
但她不想就此坐以待毙,左右还有两天的时间,不如先来做试贴诗。
于是她先跳过八股文,改做试贴诗部分。
这次试贴诗的题目是:《湘灵鼓瑟》,看到这题杨思焕颇有感触,当初薛教谕强行压着她们看的“杂书”竟派上用场了。
此题典出《楚辞》,杨思焕在心中吟道:“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当中的湘灵鼓瑟便是今日的诗题。
这题对于大多数考生可能并不陌生,毕竟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从院试中闯出来的。
因此光是写,人人都能写点东西,搏出彩头却是难了。
杨思焕思忖再三,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提笔在稿纸上写下:
《湘灵鼓瑟》
一鼓山间瑟,俄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万籁归纤尘,凄音绕杳冥。
苍梧啼忿怨,石兰话幽馨。
流水排湘浦,哀风近洛城。
曲终人不见,明月照峰青。
开篇化用《楚辞.远游》的原句,中比引用“舜君啼竹”的典故,后比化用宋朝钱惟寅的诗作,不过在这个世界是没有宋朝的,原诗无人知道。
但原诗也是根据“湘灵鼓瑟”这个典故作的,这样一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她落笔后,又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平仄韵律,确认无误后才将它誊写到答卷上。
收笔之后,她将答卷搁置一边,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诡异的圈圈上。
一个圈圈如何与《四书》扯上关系?她托腮沉吟,眼看着夕阳西下,汗顺着脸颊流到膝盖上,好几个时辰过去了,稿纸仍是空白一片。
若连题都破不了,就只能交白卷了,难道,她真的只能再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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