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寒风狰狞地扑过来,地上火盆里的草木灰被风一吹,焕出赤红的余烬。

    原本温暖的书房骤然冷了起来。

    冷风吹到杨思焕脸上,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上搭着的棉麻毯子,顺着背脊滑落在地,枕在头下的胳膊此时已然没了知觉。

    风口中,刘氏举了油灯进了书房,豆大的火苗蹿了两蹿险些熄灭。

    “思焕呐,去给祖宗烧点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想起周世景手把手教她写了半页纸,后来自己又练了一下午的字,累极了便趴在桌案上眯了眯,醒来天都黑了。

    再后来的一切原来是一场梦,梦里的年夜饭吃得她难受至极,她竟会在梦里说那些话,实在令自己都琢磨不透。

    “儿啊,你傻愣着做什么,菜都要凉了。快去把东西烧了。”刘氏柔声催促,“记得多磕两个头,求祖宗保佑你早日高中。”

    “哦。”杨思焕轻拍了额头,提着蜡烛和纸钱出去了。

    路过堂屋,看到四方桌上摆放整齐的碗筷,一桌子菜都是刚做好的,还冒着热气。

    果然是一场梦,这儿有个习俗,除夕年夜饭前都要烧点纸钱祭祖。

    烧完纸,杨思焕对着漫无边际的黑夜磕了个头,而后歪头望向不远处堂屋里坐着的两人,脑中再次浮现方才的梦。

    便是在梦里,她说出那些话也是难受的。

    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了?

    她思忖片刻,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提步向堂屋走去。

    刘氏果然给她和周世景各倒了一杯酒,“你们两个喝一杯。”

    因为过年,周世景今天换了件竹叶纹的月白薄绸袄,虽然是旧的,看起来也很有新鲜感,每年过年才见他穿。

    杨思焕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昏黄的烛光下,显得他格外俊朗。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周世景这样的人,就算穿了粗布大衣站在人群里也是发着光的,眉眼中满含书卷气,他合该是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

    她想起刚刚做的梦,扯了扯嘴角道:“爹,我和哥一起敬您吧。”说罢起身和他们二人碰了杯。

    喝到嘴里才晓得,这哪里是酒,不过是糖水而已。

    她幽幽念了声:“原来不是酒。”

    刘氏笑了:“半夜还要去庙里送香,喝醉了可不行,来,吃菜。”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想起来,以前她小时候在农村的奶奶家过年也有这种习俗:

    除夕夜,半夜爬起来打灯笼去土地庙上香放爆竹,祈祷来年万事顺心。

    不过这边的习俗略微不同,不是去土地庙,而是去镇上的文王庙上香。

    半夜提了灯笼出发,天蒙蒙亮差不多就到了。

    这两年杨思焕开始科考了,刘氏就要她自己过去上香,以祈文章作得顺,早日得功名。

    说来也好笑,庙里的香火那样盛,全镇六年却都不见多出一个举人和进士来,可见文章要做得好,还是得自己努力,光靠拜神可不行。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笑了笑:“路上到处都是灯笼,到时候该很热闹的。”说着,扭头看着周世景眨眨眼睛,“今年哥也去吧。”

    刘氏啧然道:“外面冰天雪地的,你一个人去就好了,折腾他作甚?”

    周世景搁下箸子,道:“左右也无事,我陪她去吧。”

    一家人的话题绕着家长里短打转,刘氏并未提过半嘴元服之事,三人愉快的吃了年夜饭。

    不知不觉夜已深,杨思焕白天睡得很足,晚上守起夜来精神抖擞。

    刘氏早早睡下了,最近的夜里不是蒸就是炸,他是没劲头守夜的。

    周世景捧了本书在读。

    相处久了,杨思焕发现周世景看书很杂,兵书、四书五经、侠客小说...

    他都看,他虽话不多,但有时杨思焕和他讨论书上的东西,他还是很愿意说两句的。

    昨夜一家人熬夜蒸圆子,杨思焕为了给刘氏解乏,就绘声绘色地说了一段故事:

    “说有个官家公子许了一户人家,还没过门呢,对方就悔婚了。

    后来那公子半夜总能闻到狐狸骚,有天夜里被熏醒,醒来到处找,发觉自己的床褥骚味尤甚。

    噫,您猜怎么着,那公子就揭开被窝,看到一只紫眼白狐躺在他床上呢。

    那狐狸也不是寻常狐狸,居然会说话,它一开口就把公子吓晕过去:‘公子,你答应嫁给孤,怎能二嫁她人?’……”

    刘氏打着哈欠,拿火钳去拨锅底的火,眼角困出泪来,打断她:“你胆小,别说得晚上再睡不着。”

    话说到一半很扫兴,却听一旁的周世景道:“你说的可是雨山先生的《孽狐缘》?”

    “是了。”杨思焕闻言有些惊喜,“哥也看过?”

    周世景颔首:“只是那本书只有上册,十多年前雨山先生封笔,大概再不会有下册了。”

    而此时周世景手里捧着的正是《白狐案》,是最近新火的无相书生的小说,说起来还是方仕林买来送杨思焕的。

    杨思焕曾在无聊时将这书看过一遍,见周世景看得认真,她也忍不住立在他身后陪他再看一遍。

    “哥,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无相书生就是雨山先生本人?”

    周世景怔了怔,合上手中书本,摇头淡淡道:“不可能。”

    那本《孽狐缘》写于十多年前,只有他知道,那位已经不在了,书的原稿都叫大火烧了,怎会有下册?

    全书有近半的篇幅是在描写官家公子身边的人,就连仆从的细节都比公子本人多。

    前篇不过是些无聊的家长里短,但因其文辞朴实,娓娓道来给人欲罢不能的感觉,才叫人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最后结尾断在最精彩的部分,此后十多年再无后篇,不得不叫人扼腕叹息。

    自一年前有人开始叫卖一本叫作《白狐案》的书,不知谁说这个《白狐案》就是《孽狐缘》的下册,靠这个噱头火了一把,现在不少大书局也在卖。

    杨思焕端了把椅子坐在周世景旁边,道:“我不少同窗也在偷偷看这书,她们都认为无相书生就是雨山先生本人。”

    “是仿写的罢了,不消仔细品读,单从二人对那主人公的态度上看,就可见一斑。”

    周世景若有所思地说道,“再者说,《孽狐缘》出来没多久就被礼吏二部封杀,当下《白狐案》虽还流通,大概早晚也会被禁,日后你还是少在人前看,免得招惹是非。”

    说着就把书还给她。“天色不早了,我去拿灯笼。这就准备出门了。”

    杨思焕闻言颇为感慨,原来世景也有如此话多的时候。注意到他说到那本《孽狐缘》时,眸中似有光芒。

    她起身吹灭油灯,周世景已经点好灯笼在门口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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