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个时候家里总会有人来要债,杨思焕想起这事,当下面色一沉,提步向堂屋去了。
堂屋里,四方桌前坐了一女二男共三人,一边还立着两个仆从,本来就不大的堂屋略显拥挤。
杨思焕刚跨进门,当中的女人便站起来,并了四指抬袖问道:“这个就是小杨相人了吧。”
“相人”是秀才的尊称,杨思焕回想往年讨债的到家里来,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嘴上哪曾有过一句好话?这人倒不像债主。
再看那座上的两人,个个锦衣华服,都是养尊处优的派头,杨家可没这种亲戚。
“正是在下。”
杨思焕正纳闷,刘氏就过来拉拉她的胳膊,“儿啊,你....你回来了,瞧你这一身雪渣,快去进屋换身衣服。”
杨思焕没细想,几乎是脱口而出:“没事,拍一拍就好了。”
说着,她将袖子抖了几抖,无意间瞥见刘氏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才品出他方才话里的意思。
“哦...方才还不觉得,鞋子竟全湿了,我还是去换换吧。”
杨思焕去了一时,又折回堂屋:“爹,您把我棉鞋收哪了?没找到。”
父女二人进了里屋,杨思焕低声道:“爹,您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刘氏坐下就叹气:“你是个懂事的。外面那几位说起来都是贵人,生意都快做到京城去了,她家的姐儿年后县试,要找廪生托保,这就找找咱家来了。”
杨思焕沉吟半晌。
县试前考生都要有廪生签字作保,否则就考不了,一般廪生巴不得给大户子弟作保,好卖个人情。
她缓步走到门边,从缝里又将堂屋的几人打量一通,像他们这种有钱人家,应该有人排着队作保才是,找谁不行,却为何主动找到她这里来?
她正有话要问,就听刘氏说:“她家姐儿声名在外,曾因私藏夹带被赶出来过,连考场都没能进得。听说是个不学无术的,哪个敢给她作保?”
顿了顿又道:“那两个男人一个正夫一个小侍,正夫房里的长女前年也成廪生了,偏偏不给她亲妹妹作保,可见这里面大有猫腻。”
“原来如此。”
“我儿,一会儿出去她们肯定要把好处都罗给你听。任她说得再好,你都别答应。”刘氏说着,攥紧女儿的衣角再三叮嘱:“左右你的前程最要紧。”
杨思焕抿唇颔首,换了双干净的鞋子出去了。犹豫片刻坐在桌前,谦然问道:“各位下踏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当中年轻的男人先开了口:“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儿马上县试了,我家在山河县也算是有名的。”
男人说着话,目光轻蔑地从杨思焕粗布长袄上掠过,又道:“多少人排着队给我儿作保呢。”
杨思焕若有所思地挑眉道:“哦?如此一来,你们能找到我这里来,可是在下前世修来的福分?”
语毕,另一个男人厉声道:“住嘴。”这男人一身灰兔裘衣,年纪与那女人相仿,想必是家里的正夫。
这正夫转而又向杨思焕陪笑:“杨家小相人,我们没有这个意思,我们大老远驱车过来,是真心实意跟你谈这事的。”
“实不相瞒,在下很快也要参加秋闱了,因此除族人之外,不敢轻易为人作保。”杨思焕说着就起身道,“所以......”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闹将起来,院子里有人扯着嗓子道:“啧啧啧,瞧这大门、这灶屋,哟,还养起兔子来了。”
杨思焕闻声出去了,看到院子里一个中年女人,袖手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一瘸一拐晃到兔窝边,猫腰提溜起一只兔子,顺手就揣进怀里要走。
杨思焕认得她,此人名叫杨炎,和她同出一宗,因有脚疾且好吃懒做,三十好几也没能娶夫,欺负刘氏孤儿寡父,每年过年都要来这里揩一把油。
只因杨思焕母亲去世时无钱出殡,此人母亲好心出了八百文,给发了丧,没多久此人母亲也去世了。
此人好吃懒做、坐吃山空,每年年底都要过来要那发丧的钱。
开始杨家还不上,这厮就过来顺走一些小东小西,此后年年来,说什么以往的都是利息。
不知从哪年起,那小小的八百文在这厮口中就利滚利,变成十两银子。
亏她能说出口,十两银子都能够杨家十多年的吃喝了,她们哪里拿得出?
且这厮人高马大,又常年袖揣匕首,发起浑来就拿起匕首比划几下。
刘氏就只有叹气的份,想这厮母亲也是老好人,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刘氏毕竟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吵架撒泼的事可干不出来。
总念着老宗亲昔日雪中送碳的情谊,想着都是小东小西,大过年的怕惹事端,也不准周世景管。
眼看那厮顺了只兔子就要走,杨思焕忙追上去,喝道:“你给我放下!”
那厮刚走出院门,听这声音马上回头,笑道:“哟,我大侄女回来了。长高了不少啊。”说完抬脚又要走。
“给俺站住!”
说话者竟是二嫂胡四,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将独轮车横在杨炎身前,拦了她的去路。
杨炎嘁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乡巴佬侄婿。”说罢,当即掏出匕首来,蹩脚地在空中划啦几下,原以为这样就能吓到胡四。
却看胡四,不紧不慢地从车把上挂着的框子里,拿出老大的一把剔骨刀,瞪眼道:“嗯?把兔子放回去!”
杨炎后退两步回到院子里,转头拿匕首指着杨思焕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想当初你死鬼老娘臭在家里,连口棺材都买不起,还不是我家老太太给出的钱,吃你一只兔子怎么了?”
杨思焕冷哼一声:“去年一只鸡,前年五斤米…这么多年加起来还不够你八百文的?
再者说,当初姨奶奶明明白白说了,她老人家早年受过我祖母恩惠,这钱她不要了。”
杨炎白了她一眼,“老太太病中说的胡话也作数?况且我这有白纸黑字的欠条,可是你爹当年写下的!”
这会儿刘氏也出来了,杨思焕扭头问他:“爹,这欠条怎么回事?姨奶奶不是说了不要咱们还了吗?”
刘氏就叹气:“这又是一桩事了,你出世没多久就病了一场,你姨奶奶出钱给你看的,我就写了这欠条...钱早就还了的,你姨奶奶说欠条丢了,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她翻了出来。”
“有欠条在,就是闹到官衙里我也不怕,有钱还钱,没钱我就走了。”那厮说完一瘸一拐又要开溜。
真是欺人太甚!杨思焕攥紧拳头,浑身都在抖。
“啊哟。”突然一声惨叫,原来方才杨炎没长眼,踩在周世景的铁锹上,周世景随手一抽,那厮就滑倒在地。
杨思焕低头,看到那张欠条飞落脚边,当下抬脚踩了上去,嘴角随之扬起。
“好几个野小子。”杨炎狼狈地爬起来,抡着拳头就要打周世景。
周世景不动声色地侧身躲开了,那厮又要打,却被胡四掼倒在地,她怀里的兔子也跑了出去,一蹦一跳地蹲在周世景身边。
胡四扔了一两银子到雪里,扬着杀猪刀道:“欠你八百文,还你一两,以后你要再敢进门,俺见一次打一次!滚!”
话音刚落,那厮就连滚带爬地爬出去了。
看着胡四提了杀猪刀从雪里走来,堂屋里的几个人都坐不住了。胡四一屁股坐在四方桌前,啪嗒一声把刀搁在桌面上,惊得座上三人直冒冷汗。
刘氏就过来给她倒水,埋怨道:“你提刀做什么?地上滑,你万一没站稳,真的伤了人怎么好?”
胡四咕噜咕噜灌了一碗水下肚,瓮声瓮气道:“爹放心,俺这一天天手起刀落,下手且稳着呢。”
三人闻言面面相觑,本还打算软磨硬泡一番,听胡四这样说,忙都起身要走。
“既然...既然小相人还没考虑好,那我们过几日再来,这便告辞了。”
看人都消失在大雪里,刘氏才松缓下来,突然又想起什么,没好气地问胡四:“这都年底了,你一家老小饿得两眼发花,谁要你掏钱给那无赖的?”
说着把杨思焕刚提回的牛肉分了一半丢给她,催着她回去。
这会儿周世景在灶屋忙活,杨思焕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
就到院子里拿起剃毛挑子替周世景薅兔毛。
周世景养的不是肉兔,这种兔子肉质一般,但很会长毛,薅了毛囤起来,送到镇上卖钱也是一笔收入。
胡四迟迟不走,刘氏开始一脸不悦,不知听她说了什么,面上渐渐露出笑意,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刘氏亲自把胡四送出门,硬把那牛肉扔到她的小车上。
胡四走后刘氏长出一口气,转头准备进屋时,看到女儿蹲在兔子窝前,登时变了脸,“造孽哟,大冬天的,你薅它毛做甚?”
杨思焕看着手下光秃秃挤在一起的几只兔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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