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焕觉得自己胸口被一股气堵住,却瞥见周世景仍在若无其事地喂兔子。
这感觉就好像铆足力气,一拳打到棉花上。她越想越难受,却不知为何难受。遂起身进了屋。
堂屋里,刘氏想着心思,杨思焕坐到跟前他也没发觉,听她一连唤了几声“爹”才回神。
“哦,怎么了?”
“想和您商量进学的事。我想先不去国子监,柳夫子也说了,县学就挺不错,您意下如何?”
刘氏也正为这事犯难,晓得女儿是个懂事的,国子监在应天,光来回的盘缠就不少,且京城花销大,到了那里钱就不值钱了。
只是好不容易得了监生名额,怎能说不去就不去?
“话虽如此,可我听说近年乡试国子监都是有例额的,监生的卷子单独评阅。”刘氏道,“中举的把握也大许多...”
杨思焕回:“爹,便是例额再多,哪里轮得上我这平头百姓?想那国子监中,还是达官贵族后裔占多数,我就算去了,也不过是给人家做陪读的。”
刘氏听罢沉吟半晌才点头,叹道:“也好,你觉得行就行。我抓紧给你做身兰衫,而今你与往日不同了,处处讲究体面。”
这日之后,杨思焕在书房读书读了小半个月的书,赶上连日的阴雨天,气温骤然下降。
刘氏犯了旧疾在家,得闲就给女儿杯子里续水。
刘氏临睡前给女儿又倒了一遍水,道:“我来是想告诉你,胡四沾了你的光,接了镇上孙府的单子,她家一年到头就是无事也要千把斤的肉。”
杨思焕闻言打心里高兴:“太好了。”
听刘氏又问:“你和世景吵嘴了?我看你们这些天都不怎么说话。”
杨思焕抿着嘴,突然之间觉得很累,良久才垂眸回:“您多心了,没有的事。”
“那就好,明日进学要带的东西都给你备好了,这一去小半年,到那里记得要按时吃饭,马上天冷了注意保暖。”
“爹放心,我晓得的,你们也要注意身体。”
“早点睡吧。”刘氏说完,轻轻带上门走了。
刘氏走后,她便吹灭油灯伏在桌案上,听着屋外的风雨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次日早上雨总算停了,只是田埂上都是泥淖,杨思焕背着包袱,皱着眉头站在晨雾里。
一咬牙,干脆卷起裤管,准备脱鞋光脚走。
“我来送你过去。”
杨思焕闻声转过头,没等她反应过来,周世景就将她揽腰抱起。她这几年没怎么长个儿,周世景很轻松就将她揽入怀里。
“正学服,拜笔墨,入泮池,跨壁桥...”周世景低声说道,“往后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你安心读书,家里有我在。”
声音从头顶传来,杨思焕低头,掀开眼帘只看到周世景微抿的薄唇,继而将脸埋进他的怀里:“好。”
周世景将杨思焕送过那条泥泞的小路,抬手替她整了整衣襟,又塞了半捆芹菜给她,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杨思焕低头看着手中的芹菜,这才想起入泮礼的事。
古书有云:入泮宫,出府学,上青云路。
入泮礼是秀才入学的仪式,庄重异常,意义非凡。
正如周世景所说: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早前雇好的骡车刚到,车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了一路,最终稳稳停在村口。
杨思焕提步向车的方向走去,倏尔回眸,身后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小东家,今天路不好,再不走,我怕天黑前赶不回来。”车夫柔声催促道。
她这才弯腰上了车。车轮滚滚,向县城驶去。一路无话。
***
傍晚杨思焕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学。
一切打点妥帖之后,有人将她领走,穿过三重仪门进了一座院落,院中有池塘,中央修了八角亭,一旁的石凳上坐满书生,一时间无人说话,皆在默读。
带路的人头戴方巾,书生气十足,一路上缓声介绍:“西边是伙房,南边是茶室,不过那可不是喝茶的地方,进那里的人出来多半带着伤,你以后就知道了……”
沿庑廊走下去路过很多房间,这些便是斋舍。那人又道:“对了,你室友昨天就来了,说起来你们应该认识。”
说着随手指了一间房,道:“那间就是,钥匙给你,我就不过去了。”
斋舍门紧闭,却没上锁,她推开斋舍门,看到桌案前坐着的人,不由得怔住了———周威阴魂不散,又一次成为她的室友。
那货正盘腿靠墙而坐,手里捧了本书在看,见杨思焕进门也是一脸诧异,却也没说话,低头继续看她的书。
另一个室友还没来,床铺是空着的,杨思焕默默整理自己的行李。
因她是廪生,学里免费发了被褥,就连日后的三餐饭也是不要钱的,这一点她很满意。
她环顾四周,发觉县学斋舍比启明书院的大,且一间只住三人,又有单独的床铺,比以往的通铺好多了。
简单收拾过后,她跪坐在桌案前开始看书,听一旁的周威冷笑道:“我前几日见到方仕林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杨思焕挑眉:“她怎么了?”
周威略带嘲讽地说道:“哦?你们那样要好,这事你竟不知道?”
说着,她转头看着杨思焕道:“她被方家扫地出门了,如今颠沛流离,呵,也是可怜得紧。”
杨思焕闻言轻咬嘴唇,许久才抬起头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周威却不说话,勾着嘴角起身出门了。
没过多久,从门外进来两个小厮,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搬了许多东西过来,随后一个身着月白缎衫的人走进杨思焕的余光里,那人刻意清着嗓子道:“咳咳...杨,你也在。”
杨思焕循声望去,原来另一个室友是张珏,她也没去国子监。
左张珏,右周威,夜里杨思焕翻身都是小心翼翼的,又总想着方仕林的事,一来二去就睡不着了。
次日天不亮院子里就热闹起来,一个个穿戴整齐出了门,齐齐汇聚在县学大门口。
今年的新秀才比往年多不少,有十一二个,当中有一半是其他县的,教谕还没到,大家三三两两低声交谈。
杨思焕站在人群里,听到有人道:“诶,我听说那两个贡生都没去国子监,来咱们这了。”
另一人轻声回:“嗬,有这等事,放着国子监不去,那两位莫不是脑里都有疾?”
张珏走出门,引来众人侧目,那夜诗会上当属她最扎眼,人都认识她,相比之下杨思焕就比较低调,一声不吭地低头背对着其他人,竟没人发现她。
张珏走到杨思焕面前顿住,肃然道:“她们说你脑里有疾。”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笑了,杨思焕抿唇偏过头去,不理会她。
天边的红霞浮起,映得门前的池水通红,众新生聚在半圆形池水旁,排着长队等待行礼。
从身边人的议论声中,杨思焕得知一个消息,今日入泮礼除了教谕之外,还会来一个人,据说那人来自京城,又是探花出身。
正因为如此,今年围观的百姓格外多。
三声鼓鸣之后,满街喧嚣骤然消失,在一行人的簇拥下,从人群中走出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县学教谕,头戴四方帽,身着广袖绸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将来这些秀才全是她的学生。
与教谕并排走着的人,杨思焕认识,正是县丞。二人背手走到高阶上站定,当即有人宣道:“入泮礼正式开始。”
教谕道:“今年有幸,请来前科探花陆大人见证你们的入泮礼。”
杨思焕闻言不禁暗自感慨,堂堂探花竟只做了县丞,却看那陆大人身着白色常服,神态自若站在那里。
教谕道:“《礼记》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先正衣冠,然后作学问。”
说罢,有人朗声宣道:“众生,正衣冠。”
之前还嘻嘻哈哈的人,当下俨然一脸肃穆,各自整理衣冠,以张珏为首,按县试成绩高低,排着整齐的队伍恭立于学堂前,片刻后教谕走下石阶,站在队伍前列。
有人宣道:“过泮池。”
在教谕的带领下,众学生跨过水池,进门去了东边的一间堂屋,拜完圣人画像之后,教谕与陆大人在高首坐定。正式的拜师礼就开始了。
“奉六礼。”
所谓六礼,分别是芹菜、红豆、枣子等,各有寓意,象征勤奋、红运高照、早日高中…
杨思焕跟在张珏后面献了六礼,一旁的陆大人呷了一口茶,笑道:“恭喜老师喜纳新材。”
杨思焕注意到“老师”二字,才想起来之前好像听人说过,县教谕原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原是京官,后不知为何做了教谕。
也难怪外县的秀才,挤破头也要往这学里扎了。
之后又行了繁复的礼,教谕便开始训话立威。
“从今往后,尔等就是我薛某人门下学生,为师不求你们都能闻达于世,但求你们能学会做人。你们同出一门,将来无论是科考还是官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有作奸犯科之辈,为师定不轻饶…”
原以为教谕只是例行训话,却没想到她训完之后又道:“多说无益,今日当着你们的面,我就来清理门户。”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训导押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进门跪下。学里其他人也陆续赶来围观。
县丞陆大人脸色微变,看起来她也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忙道:“老师,这…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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