洽谈的过程说不上愉快。谢青因为先前的经历,对这样的合作有些潜意识里的抵触。能强迫自己坐着熬完整场交谈,不过是因为陆诚承诺的帮她恢复名誉的事,太诱人。
对于这种不友好的抵触,她自己有所察觉。好像一面对“合作方”,她就进入了一种应激状态,不论陆诚表露出如何的诚恳和热情,她都无法做出哪怕只是看似欣喜的回应。
这样很不好,但她控制不住。
于是在谈判结束后,谢青趁着电梯里没有其他人,鼓起勇气向陆诚道了个歉:“对不起陆总,我因为绮文的事情,对类似的合作有些敏感。”
突然而至的道歉令陆诚微怔,旋即又摸索到原因,按下一层的按钮,他衔着笑回过头:“这样好。如果经历过绮文的事你还见了谁都当一家人,那也太五行欠坑了。”
谢青:“……”
宋墨抱臂靠着电梯壁,边打哈欠边笑:“你可不能坑她啊,合同我找人帮她看!”
陆诚笑笑:“放心。”
过了两天,陆诚就把合同发到了谢青手里。宋墨自告奋勇地找律师帮她看,谢青没有拒绝,但自己也另找了个人帮忙。
流锦。
反正流锦一直知道她是谁。
流锦冷不丁地听说要她帮忙看合同时没多在意,打开文档发现甲方是诚书文化,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刚接通,谢青就因为尖叫把手机拉远了:“诚书文化!!!你厉害!!!”
“妈的这才叫苍天有眼!!!”
“是金子总会发光!!!篱大加油!!!给我横扫亚洲销量榜!!!”
“……好了好了!”谢青终于抓住可以插话的间隙,把手机挪回耳边,“先别瞎激动,以后怎么样还不好说呢。合同你先帮我看一眼,我看不出来靠不靠谱。”
这个行业里,大家都闷头写自己的文,很多信息的流通都注定闭塞。所以很多新作者都不具备自己判断合同是否靠谱的条件,容易被诓,也容易被带节奏。
摸爬滚打久了的老作者在这方面要强上很多,起码了解行情。
流锦连声应下:“我这就看这就看!你别挂,咱们直接电话里说,比较方便。”
谢青点头说好,也打开文档,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流锦有点诧异:“代理合同?他们没说直接拿走你的版权?”
谢青:“没有。”
流锦:“实力厉害就是硬气……”
谢青笑笑:“但那个单本保底50万是什么意思?是买断哪一项吗?可是后面又跟了个三七分成?”
“……不是。”流锦一声嗤笑,耐心解释,“那个是指你开一篇文,不管以后能赚多少,他们先付你50万预付款。如果后续盈利低于这个,那就没有别的收入分给你,不过你也不用退这笔钱,他们认亏。”
谢青追文:“那要是赚的比这个多呢?”
“那就按那个三七分。”流锦边说边迅速敲了一下计算器,“比如你赚到71万4,那50万刚好就是70%,剩下的21万4要给他们补分成,不会分给你。”
谢青:“这个应该合理?”
“嗯,是合理。”流锦又继续说,“但如果高于71万4,比如一共赚了81万4,高出的那10万你拿7万,他们3万,税费各自自理。”
谢青边算边点点头:“哦……”这样举例子就清楚多了。合同上又是数字又是分成,还有“保底”这类专有名词,看得很晕。
然后又继续问:“那三七分成合理吗?”
“何止合理,简直业界良心好吗?”流锦扯扯嘴角,“按合同看,是全版权都按这个比例走,影视在全版权里肯定占大头。现在业界卖影视版权,平台和作者五五或四六分成是常态,□□、七三、八二、九一的我也都听说过——注意是平台拿多的那一部分①。”
谢青:“……凭什么?”
“有什么凭什么,作者弱势呗。”流锦轻笑,“34G中文网最狠,直接一纸合同把全版权签死到作者死后五十年。就算后续卖出天价,作者也拿不到钱。”
而等到作者死后五十年,作品就成了公共版权了,跟作者更没关系。
这是行业现状,但大多数人不清楚。
作者们倒不是完全没有途径去接触各个网站的合同,但是作者们在挑选网站时首要考虑的通常是风格和流量。签约之后安顿下来,也不会再去想看看外站的合同做个对比。
谢青无语,流锦续道:“所以你这个真的相当厚道了,我听说过的比这个更实在的,只有玉江文学城给作者提供的抽成20%的优惠条例了。我觉得诚书文化的诚意很可以。”
好感蔓生,谢青笑了笑:“别的条款呢?”
“也还不错,我没看出什么文字陷阱。”流锦咂了声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你注意给身份证复印件做一下安全备注就行了,有备无患嘛。”
“好的,我知道了。”谢青向流锦道了谢,挂掉电话,上楼去打印合同。
合同打印出来,宋墨那边的律师也给了反馈,和流锦的意思差不多,认为合同没大问题。
宋墨心情很好,边坐在电脑前给谢青看聊天记录边笑说:“没什么问题就赶紧把合同签了吧,陆诚那边比我这儿强,我不耽误你了!”
却听谢青道:“我先跟肆大商量一下。”
“肆言?”宋墨摆手,“这你不用管,我会找合适的人继续写,他肯定也理解,没关系。”
但谢青说:“有关系。”
宋墨转头看她。
“我接了手的稿子……我就想负责到底吧。现在作品也上架了,读者花了钱,如果质量突然下降,不太好。”她说。
她倒无所谓跟肆言解约,合作上的事都可以谈。
但是她不想把后果转嫁到读者身上。
好好支持正版的读者招谁惹谁了?
“那个,我绝对支持你的观点,但是……”宋墨干笑两声,“这文要写完,少说还得有一年吧,你浪费这时间真不值当。再说就算我跟陆诚熟,他也未必愿意等一年再签这合同。”
“所以我想跟肆大谈谈啊。”谢青平静淡笑,“我这两天看了看,觉得这篇文预定的字数长是为了符合男频网文的连载要求。但如果只是为了把故事讲圆满,可以不写那么长,整体节奏还会更好,我想跟肆大商量一下这一点。”
如果肆言更看重字数,那让宋墨再找人交接也不迟。
宋墨思忖着点点头:“行吧……那你们商量出结果给我回个话。”
“好。”谢青应下,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点开肆言的对话框,她措辞了半天,觉得说来话长,索性发了一条:“肆大在么?方不方便给个手机号?我有点事,想跟您电话商量一下。”
海淀某居民小区里,上下两套公寓打成一套复式。
门铃响了两声,穿着格子衫、带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很像是理科男的助理梁安去开门,刚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的肆言气喘吁吁地进了门。
梁安随口汇报:“刚把更新发上,编辑在QQ上委婉地提了一下,说最近的更新量有点小。”
“日更六千,也可以了。”肆言从饮水机里接出温水喝了一口,“就跟他说我最近写得慢,只能更这么多。”
他总不能让谢青再进医院一次。
说完他问梁安:“更新的时候你看了吗?”
梁安:“大致检查了一下分段,没细看,怎么了?”
“没事,你该干啥干啥去!”肆言连连挥手,“我要追更去了,你别剧透给我!”
说罢放下水杯就往楼上蹿。
梁安:“……”
他是个理科生,也不太看小说,不太懂肆言这种追文的心态。
——虽然找了代笔来写,但大纲是他自己写的啊?剧情走向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追的?
奈何肆言就是追得兴致勃勃。
三分钟后,楼上传来声如洪钟的爆笑:“我艹!哈哈哈哈哈!牛逼!”
梁安:“……”
又听见肆言在楼上喊:“在微信上给宋墨发个红包,就说我给谢青砸票!”
梁安:“哦……”
看爽了更新的肆言从床上翻起来,放下手机,坐到电脑前去登QQ。
登上看见谢青的留言,愣了一下,赶忙把手机号发过去。
两分钟后,电话拨通。
谢青在电话里简明扼要地说了经过,最后告诉肆言:“合同我还没签,想先跟您把这件事定下再说。”
毫不夸张地说,肆言发自肺腑地为谢青激动了一阵。
他不知道这样有才华的人来当代笔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他早就在盼着她自己写文了,他要当她的头号大粉!
肆言于是立刻说:“没事没事,你该签就签,我这边你不用管!”
谢青:“不是,我觉得精炼些写其实……”
“精炼些写你也还要耽误两三个月啊!”肆言替她着急,“诚书文化那边重要,我这边没什么可顾虑的,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谢青顿了顿声,“我是觉得这样对不起读者,怕自己心里以后会过意不去,会一直后悔。”
会一直后悔。
肆言拿着手机的手忽而轻颤,无意识地咕哝:
“我也怕我会后悔。”
“什么?”谢青没听清楚。
肆言忙说:“没什么。”
静了一静,谢青听到他干笑:“代笔这事儿……你会后悔吗?”
谢青想了想:“我认为我是对得起这个故事的。”
肆言轻轻吸了口凉气。
是的,代笔虽然属于灰色行业,但毕竟不违法。从供需关系上来说,更是因为他们这样的作者有需要,才会有代笔存在。
代笔也并不会和读者有什么接触,不会对这拨读者有感情,读者群体是归原作者的。他们直接接触的只有自己接手的故事,对笔下的故事负责就已足够。
若非要论哪一方在欺骗读者,自然是他们这些主动找代笔的作者在刻意欺骗。
如果他都没有负罪感,代笔为什么要有负罪感?
不论代笔有没有负罪感,他都应该有负罪感。
“重要的是很多事,会让人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越想越后悔。”
这些日子,肆言都在想一生书说的这句话。
在那之前,他明明没有太多道德感可言。但很奇怪,这句话就像一根刺,刺破胸中那条被称为良知血管,负罪感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让他回想起一种叫做“初心”的东西。
所以在谈出版的时候,他无法克制地想给谢青加署名。
当时那个话题因为谢青不想与绮文合作而终结,但如果后续还要出版,他依旧想为谢青加上署名。
现在,他却觉得单是署名大概也是不够的。
加上署名,读者会认为这部作品是联合创作,但不会想到他找了代笔,更不会想到,是这个代笔让他的整部作品都得到了升华。
多么卑劣的做法,多么滑稽的自欺欺人。
“你说得对……”伴随一声长叹,肆言又说,“文的事,你先别管了,我三天内给你答复。”
电话随之挂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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