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记事开始,新堂祭就总是好奇自己的父亲的身份。
新堂和母亲绀野千惠一起住在东京市中心租价不菲的高层公寓里,很少见到除母亲以外的人。她从小就一直读学费较高的私立学校,每年生日的时候也会收到许多礼物——即便她根本没有多少亲戚朋友。年龄渐长,新堂逐渐意识到作为音乐教师的母亲根本不可能负担这些昂贵的日常花销。她再三追问自己的母亲,而绀野千惠却总是再三缄口,从不对她透露一丝一毫。
直到有一天,新堂祭从学校回家后,发现自己的母亲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画面。见到她回家,母亲温柔地笑着对她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看,这个人就是你的爸爸哦。”母亲容光焕发地搂着新堂祭的肩膀,伸手指着电视上的议员就任仪式。当时年幼的新堂祭怔怔地看着电视上西装革履、神情严肃地望着镜头的男人,仿佛隔着屏幕与他对视一般。
那一天,母亲将一切都告诉了她。绀野千惠与新堂间太在大学时相识、成为恋人。两人当时不慎导致她怀孕,商量过后决定生下孩子。但新堂间太生于政治世家,家族早已为他规划好未来参政的道路,而大学时期未婚生子无疑是个丑闻。最终,这件事情被隐瞒了下来,而新堂的身份也就变成了新堂间太的私生女。两人决定女儿由绀野千惠照顾,而新堂间太则尽力提供经济方面的支持。
新堂间太果真如家族安排一般成为了议员。他始终未婚,私下不敢亲自前往探访恋人与女儿,唯恐被政敌发现,只得为她们安排好住处与就读的学校,每年女儿生日的时候送去一些礼物。
“以后你会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爸爸,看到的时候就和爸爸打个招呼吧。不过不要说出声哦,要偷偷在心里说。爸爸是个好人,他想让日本变得更好,我们不能拖爸爸的后腿。”母亲抚摸着新堂柔软的头发,轻轻在她耳边说道。
新堂祭这辈子一共只见过自己生父两次。一次是在晚期肺癌的母亲的床前。那天夜里,还在读国中的她在母亲的单人病房里铺好被子睡着了,耳边却依稀听见了脚步声。睁开眼睛后,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外套、戴着口罩的男人站在了母亲的病床前,正弯腰凝视着母亲的脸。
她揉着眼睛,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声响很快惊动了男人。他回过头来,拉下了口罩。
“祭……”新堂间太的脸与声音跟新闻里别无二致,只是在说出新堂祭的名字的时候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乡情怯的生涩。
新堂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生父,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在新闻里见过你,爸爸。”
新堂间太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近似微笑的神情,似乎是想用演练过无数遍的政客微笑来应对——但无论怎么看那都不像是在笑。
“我也在千惠发过来的照片里见过你。”他以一种不会吵醒沉睡着的绀野千惠的声音回答。
两人的交谈仅此而已。新堂间太很快就出了病房。在他的身后,新堂祭拉开病房门,探出头去,看见他与母亲的主治医师进了会议室。
第二天,主治医师就给绀野千惠换了一种新药。但即便如此,死神的脚步也并未因此而停下。在那之后的三个月后,新堂祭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第二次见到新堂间太,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世后,新堂祭就一直独自住在那处公寓里。那是8月的一天。她回家后,发现公寓里的灯是亮着的,而自己的生父沉默着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仿佛一座灰败的雕像。
“祭,把必须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天就离开这里。”他对新堂祭说,“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早川惠子。”
“不走不可以吗?”新堂祭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里……一直是我和妈妈住的地方啊……”
新堂间太的眼皮抖了一下。他垂下眼,用手掌捂住了面颊。等他将手放下后,新堂祭从他的眉宇间发现了她从未见过的疲惫。
“抱歉。”他说,“你必须要这样做。不然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你是我的女儿。”
新堂祭想起了母亲说过的话。她妥协了,在第二天带上收拾好的一点随身物品,跟着新堂间太走进了新的公寓。
新堂间太这一次一直陪着她。两人站在空旷的公寓中央时,新堂间太犹豫着举起手掌,最终笨拙地摸了摸新堂祭的脑袋。
“爸爸去打个电话,马上就回来。”他这样说着,冲着她晃了晃手机,拧开公寓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再回来。
成为了早川惠子的新堂祭转到了新的学校。也许天生就有某种天赋,她对自己的新姓名与新身份适应得非常顺利。
很快,大半个月就过去了。只说自己接个电话就离开了的新堂间太没有再出现过,新堂祭也逐渐放弃了等待。
本以为新堂间太只是像以前一样为了实现政治梦想、避免丑闻出现才不与自己见面,但9月的时候,她却从电视里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坠楼身亡的消息。
***
“你永远不会知道看似平静的表象下藏着多么可怕的惊涛骇浪。一个说着‘我去接个电话’的人可能关上门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而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也许是在电视上,他正趴在地上,浑身覆盖着厚重的马赛克。”
新堂轻声说着,桌子下的手紧紧攥住大衣下摆,指甲末端泛起了青白的颜色:“或者前一天晚上还规规矩矩地照顾好醉酒的你才回家的人,第二天出现的时候就带了针对你的逮捕令。一切的开端都是平平无奇的小事。早在五年前,我就应该学到些什么才对。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只能在一切发生之后才发出‘原来那时候是这么回事啊’的感叹。”
她垂下眼,看着透明证物袋里被拆开的那封生父留给她的信件,继续说道:“事情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是透过电视,那时候他已经趴在了办公楼旁的马路上,身体轮廓附近被人划上了白线。而这封信是我在那之后才收到的。警方的说法是跳楼自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自杀,也始终没有勇气拆开这封信,所以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信里装着的东西是什么……”
“风见先生,我可以看一下这封信吗?”新堂的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动。她抬头,直视着风见的眼睛。
如今她就连阅读这封生父写给她的诀别信,都必须征得一个陌生公安的许可了。
风见吞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地朝着审讯室一侧镜子一样的单面玻璃看了一眼。虽然看不见对面,但他知道自己的上司降谷零现在就站在那面镜子后面。
“这是新堂间太一案的重要证据,而你目前是本案的嫌疑人,所以我们暂时不能满足你的要求。”风见收回目光后,沉声说道。
新堂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看上去竟恍如冬日地上的新雪。
“嫌疑人?我的父亲不是自杀的吗?”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下来的情绪再次决堤,她用濒临破碎的音调质问,“我再说一遍,告诉我,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坠楼?”
风见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便收起了证物,站了起来。
“这只是其中一个调查方向而已。”他咳嗽了一声,“其余情报,我们无可奉告。你先在这里等自己的处理结果。”
说完后,风见便抱着证物箱出了审讯室。背后传来手铐锁链的轻微响声,他回头,看见新堂已经站了起来,露出了左手手腕上的、另一端拷着桌腿的手铐。手铐的锁链已经绷成了一条直线。
将直直望着自己的新堂抛在身后、阖上门,风见径自走到了一直站在单面玻璃另一端的降谷零面前。
“她说的话,您听到了吗?”他掂了掂手里沉重的证物箱,询问比自己年轻的上司。
降谷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脸依旧对着单面玻璃。风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审讯室里的新堂已经重新坐下。她不再看着门口,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单面玻璃。
降谷神情微变,收回目光,抬腿就朝着审讯室的门口走去。
“等一下,降谷先生!”风见心里咯噔一下,后退一步,拦住了降谷。
“您心软了吗?”他问道。见降谷没有立刻回答,风见的神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当时抓到那个化名‘翔太’的倒卖户籍者的人,不就是您吗,降谷先生?要不是刚好凑巧抓到他,我们也不会从他口中听闻五年前因为组织贩卖成瘾性违禁药品、最终因为恐惧罪行败露而自杀的新堂间太议员也与他做过交易,自然也无法挖出‘早川惠子’就是新堂议员的私生女新堂祭的事实……”
风见像是害怕自己一动,降谷就要从自己身边绕过去一样,一边连声说着“您千万别动”一边将证物箱放下,从中取出一个文件夹翻了开来。
“您不记得了吗?当时的报告书写得一清二楚。新堂间太是在他位于15层的办公室落地窗处坠楼的,在他坠楼的现场有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鉴证科确定那个人在新堂间太坠楼之时就在他的身边。同时消失的还有新堂间太与提供违禁药品的组织——就是那个黑衣组织——联络的信息与一亿日元。而新堂祭购买户籍的时间恰好在新堂间太自杀前不久,消失的一亿日元也从她家里被搜了出来。”他将文件夹“啪”地一声阖上,“您不要被她欺骗了,她很有可能就是杀死自己父亲并且销毁黑衣组织的罪证的人,刚才她所说的一切也许也是为了脱罪而编造的谎言!”
降谷凝视着风见,低低叹了口气。
风见托着文件夹的手骤然一沉。降谷将手掌按在了文件夹上。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你先把证物送回去吧。”降谷拍了拍风见的肩膀。风见一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降谷绕过了他,拧开审讯室的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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