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深仇大恨,裴戎对于罗浮剑子,到底有些积怨。
他单方面的。
商崔嵬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应是受过刑讯,颈侧、胸膛鲜红鞭痕横亘,右眼肿了一圈,显然曾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被拓跋飞沙齐根切断的右臂,用布条扎紧,绷带许久未换,已被脓血浸得乌红。
很难想象,光鲜亮丽的罗浮剑子,竟会沦落至此。
裴戎仔细欣赏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或许我看上你了。”
商崔嵬笑了笑:“何时?”
“刚刚。”裴戎道。
手指摩挲狭刀,补了一句话,难得带着一分温柔。
“你这野狗般的落魄模样,迷人极了。”
商崔嵬道,哈。
正说话间,裴戎忽然狭刀一旋,掀起沙土漫天,抵住刺来的剑尖,用力一震,长剑崩碎。
傅荣偷袭不成,展臂揽住商崔嵬,遮挡身前。将半截残剑,架在人质脖颈上。他中毒已深,阴鸷的面孔泛着不祥的乌色。
“未想某这般走运,偶然抓到的天外之魔,竟与阁下关系匪浅。”他用力勒住商崔嵬,迫使他仰头露出咽喉,残剑在脆弱的要害恶意游走,“阁下若想保住情郎的性命,且将解药交出。”
商崔嵬咽喉被剑锋凉意一激,微微发颤,哑声道:“我与他是敌非友……”
啪——傅荣狠狠一巴掌,甩得人头颅一偏,暴戾呵斥:“你俩调情时,那般旁若无人,当老子眼瞎么?”
商崔嵬低垂着头,右颊肿起,眉峰微蹙,吐了一口血沫。跟蠢货说不通道理,只能闭口不言。
裴戎竟似极在乎商崔嵬性命,将狭刀收入鞘中,目光冷冽。
“敢再动他一下,我要你生不如死。”
傅荣受到威胁,不怒反笑,这让他确定了手上人质的价值。
“赶快交出解药,否则要让你亲眼看到,老子如何活活将他的内脏给掏出来!”
裴戎将手探入怀中,去摸解药。
硿——硿——硿————
竹叶沙沙,林间硿然脆响,点着优雅的韵律,由远及近。一枚碎刃在翠叶竹管间折旋,每一次叩击,都震起一场叶雨。刀面磨得发亮,泛着幽幽的、瓦蓝色的月芒。
傅荣浑身紧绷,额渗冷汗,催动耳力,竭力捕捉那枚暗器运行的轨迹。
碎刃携竹叶飞出,如流星一般击向傅荣背心。他撇开商崔嵬,凌空翻了一个跟头,避开暗器。
然而碎刃的目标并非他,而是捆住商崔嵬的绳索。
裴戎蓄势待发,合身扑去,抱住商崔嵬,在满地竹叶间滚出数丈。再抬头时,目如寒霜,指撮唇间,发出一声嘹亮唿哨。
八丈钟楼之上,一行闻声大笑,对秋鸣道:“把耳朵捂好。”
秋鸣点了点头,乖巧地捂住双耳。
一行运气于腿,拔足一跺,铜钟震动,钟楼梁架上的绳索被这股巨力绷断。铜钟轰然落地,砸穿地板,木屑纷飞。
一行翻身落地,拎起秋鸣,放在一旁。
扯下身上袈裟,上身赤果,露出宽阔的肩膀,与强健的胸膛。展开双臂,手指扣住钟面铭文。步扎马步,沉身发力,筋肉移动,如游龙走蛇。热汗涔涔,将一身健肉抹得油亮。左躯那副色彩斑斓的不动明王纹身,好似烧灼起来,艳丽非常。
“啊————————”
寒风漫卷山峦,那一声仿若盘古开天辟地时,发出的咆哮。
千斤铜钟竟被一行力拔而起,双脚沉沉,一步一印。调转身形,对准哨声传来的方向,猛掼而出。
傅荣从地上爬起,摸了一把面上泥土。双目赤红,喉中含着愤怒的低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追击裴戎。
裴戎背着商崔嵬,受伤的小腿如同痉挛一般颤抖,奔逃的速度慢得可耻。
商崔嵬神色复杂,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会被苦海刺主所救,伏在他耳边,哑声道:“放下我罢。”
裴戎竖起食指,在人眼前晃了晃,道:“这是什么?”
不就是一根手指么,还是能是什么?
商崔嵬不解,以为藏着什么玄机,探头去瞧。
裴戎却仰头一顶,坚硬的后脑狠狠撞上商崔嵬的鼻梁。商剑子捂住半脸,鼻腔、眼睛一酸,差点儿没丢脸地落下泪来。
作为“慈航明珠”,商崔嵬哪里受过这般羞辱,气得浑身发抖,不管不顾地照着裴戎背心就是一拳。
盛怒之下,力道十足,直接后果便是将半瘸的裴戎砸得一个趔趄,生生绊倒在地。
“混账!”裴戎寒声叱骂,揽住商崔嵬就地一滚,狼狈避开傅荣腾空而落的一剑。
刹那间,天色暗了下来。好似阴云遮蔽了明月,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傅荣身上。
他心中惊疑,抬头望去。
只见一座巨硕铜钟,从天而降。他被恐惧慑住心魂,呆立原地,好似被如来佛镇压的孙猴子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铜钟向他压来。
轰嗡嗡嗡——————————
血肉横飞,徒留一口铜钟屹立,嗡鸣不绝,与满林竹箫相应和。
裴戎与商崔嵬险之又险地避开傅荣一剑与天降铜钟,被扬起的尘土呛得轻轻咳嗽。
嘚哒——嘚哒——
一匹骏马驰出竹林,皎洁明月自骑士背后升起,竹叶飞旋,清风漫歌。岑寂夜空像是一匹暗色的绸缎,骑士策马而来,绝逸身姿被嫦娥素手绣在这明月中。
阿蟾手挽马缰,伏于马背,垂臂将裴戎从地上捞起,环于胸前。
裴戎窝在阿蟾怀里,脊背紧贴胸膛,配合地抖开绑着商崔嵬的绳索,拴在马鞍上。忽然回头,搂住对方的肩膀,唇舌压住唇舌,同人接了一个紧密且绵长的吻。
起伏的马背,令这一吻变得颠簸。
裴戎靠得过近,看不清阿蟾的神色,只觉得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仿若这缀着明月的夜空,温柔又广袤。
然后,他们搂紧彼此,享受这一刻的缠绵与安心。
而可怜的商崔嵬,才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绳索便被飞驰的骏马拉扯得笔直,身不由己地狂奔而去。
缥缈传来一曲《破阵子》,雄浑豪歌,为三人送行。
“少日春风满眼,而今秋叶辞柯。便好消磨心下事,也忆寻常醉后歌。新来白发多。”
“明日扶头颠倒,倩谁伴舞婆娑。我定思君拼瘦损,君不思兮可奈何。天寒将息呵。”
阿蟾扬了扬马鞭,权作道别。
明月迢迢,盈澈万里,骏马沿着曲径小道飞驰,行入山水画间留白的一笔,盘旋折入竹海松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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