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了然,怀中这名身材娇小的蒙面女人,定是乔紫怡。
收紧手臂,勒紧乔紫怡的脖子,强迫她跟从自己退入庭院。胡炆迈步跟随,沉声道:“裴兄弟,这是我主意,别伤她。”
裴戎没有理会,雪亮的锋刃往俘虏身上折了折,示意对方不要靠近。
胡炆只得停步,担忧地目送二人离去。
裴戎挟持乔紫怡步入院子,月光如水,桃花被寒风摧了一夜,落红铺了满庭。
阿蟾站在桃花上,一身雪白单衣,漆黑武服披在肩头。夜风摇曳着衣袂,月光流淌于发间。
三十多名持刀执剑之人将阿蟾团团围住,一排弓箭手蹲在墙头,简陋的竹弓蓄势待发地对准院中之人。瞧其工艺,还是阿蟾手把手教胡炆做的。
裴戎走向阿蟾,放缓步伐,令并不利落的腿脚尽量走得平稳,不在敌人面前漏出丝毫弱势。
两人后背相靠,隔着薄薄的布料,坚硬温暖抵着彼此。
裴戎见阿蟾赤手空拳,倒转狭刀,递到阿蟾手中。阿蟾掂了掂狭刀,甩了一个刀花,呛啷一声,反插回裴戎腰间的鞘中。
手指顺着裴戎劲瘦的腰背摸索,摸得人腰臀发麻时,将他绑在腰后的匕首取走。
两拨人马沉默对峙。夜风不知疲倦地玩弄着花叶,树影纷乱摇曳,月光照下一地幽影,如群魔乱舞。
一道女音打破沉寂。
乔紫怡努力抬高头颅,想从裴戎坚硬的臂间搏得呼吸,声音细微沙哑:“我等不愿害你们,奈何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裴戎只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们与赤甲军做了交易?
乔紫怡顿了顿,道:“赤甲军新任统领承诺,只要交出杀死傅庆的凶手,他们便肯放过灵均寺上下。”
裴戎轻轻一嗤:“他们已经抓了你们不少人吧?敌人的承诺如同放屁,你们竟肯相信?”
“他们很有诚意。”胡炆走进庭院,低头躲避着阿蟾,似是不敢与之目光相接。从怀中摸出一封金笺展开,出示众人。金笺末尾盖有一枚红章,是以古纂写的“毗那夜迦”四字。
“这是一封从王都来的赦令,王主已经找到了所求之人,不再需要抓捕天资卓越,形貌美丽的男女。”
人群中有人恨声道:“若非你们杀了傅庆,赤甲军早该撤退,我们也不必……”
“若非他们杀了傅庆?”一人说道,声如洪钟,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他们流落此地,与傅庆无冤无仇,是何缘由要杀傅庆?”
一行指捻佛珠,大步流星跨入庭院。一众僧人跟从其后,手持戒棍,面容肃穆。包括秋鸣,小脸紧绷,手里攥着比他长了不少的白蜡杆。
一行严厉扫视庭院,被他注目之人,皆不由瑟瑟退缩。
“武僧悟法与傅庆勾结,想要谋害于我,破除保护灵均寺的阵法。两位裴施主出手诛杀傅庆,救我了贫僧性命,也是救了你们的性命!”
“你们可要恩将仇报?”
庭中众人一阵沉默,逐渐将目光投向乔紫怡。人在难以抉择时,总会想要将头缩入龟壳,而将难题抛给带头者。
乔紫怡外表柔弱娇小,但内心冷硬刚强。是她用竹箭传信,与赤甲军互通消息,订下了以裴戎、阿蟾换得赦免的条约。也是她煽动寺中逃难者携手合作,抓捕两人。
她十分想说服一行,但被裴戎挟制,动弹不得,只能用目光暗示胡炆。
胡炆秉性正直,本就不赞同这个计划,奈何乔紫怡以命相迫,他才勉强答应。
此刻,羞愧地低着头,不敢看人。
直到乔紫怡沉声喝道:“胡炆,你答应了我什么?你还是个男人么!”
胡炆浑身一震,缓缓抬头。一撩下摆,单膝跪地,向一行深深一拜:“住持,我、我也知晓,我们不该如此。但是、但是若只牺牲两人,便能换得四十来条人命……”他羞惭地咬紧牙关,最后几字简直是生生从齿缝间逼出,“很是值得。”
一行攥紧手中佛珠,白眉如刀。
“这不是一场买卖,两人的性命与四十多的人命,何有高低之分?”
这时,阿蟾忽然动作了,争执中的一行与胡炆默契住口,转头看向他。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威势,令包围者不觉后退,人群微微骚动起来。
“停下,否则刀剑无眼!”
阿蟾没有理会,依旧步步上前。
墙上不知谁先动手,弓震弦颤,箭矢如急雨罩下。
阿蟾从肩头掀下外袍,以旋转之力绞住箭矢,手腕一抖,箭矢反震而出,射入墙头。轰然一声,一带矮墙崩裂垮塌,弓手们纷纷落地。扬起尘土,扑了他们满头满脸。
阿蟾对一行道:“这半月,多谢大师款待。叨扰许久,我们也该启程了。”
说罢,转身扶住裴戎肩膀,眄视乔紫怡,对方面色苍白,有些惧怕地低下头去。
“放了她。”
裴戎松开手臂,扳住乔紫怡的肩膀,像扔口袋一般丢了出去。
胡炆飞身扑出,将人接入怀里。
他抬头看向阿蟾,目光复杂,欲言又止。以为对方这般轻易放过乔紫怡,是念及他们这段时间相处的情谊,顿觉羞愧难当。涨红了脸,颤声道:“裴公子,多谢你宽宏……”
孰料,阿蟾根本没有给他哪怕一个眼神,而与身旁的“家弟”,情状亲密地私语起来。
阿蟾半搂着裴戎,呼吸吹拂顶发:“裴刺主,似乎对我的决定,不太赞同?”
裴戎道:“没有。”
苦海的行事准则中,有一项是“苦海的威严不容冒犯”。他在做事时,难免会遇见一些不识抬举,或是有眼无珠之人,照规矩是要给他们一些深刻的教训。
裴戎并不喜欢那种作为,只是习惯使然,反而对阿蟾混不在意的豁达行径不太适应罢了。
阿蟾见这个别扭的孩子,又在口不对心,想了想,道:“是我做错了。”
“毕竟裴刺主才是道器之争的主事人,我擅做决定,乃是越权之举。刺主要如何处置我,我皆认罚。”
裴戎有些难堪:“御众师……”
阿蟾摆了摆手:“御众师远在长泰城外,此处只有一名小小的苦奴而已,何来御众师?”
裴戎:“……”
一行环顾四方,见众人眼中皆藏着惶恐与敌意,胸腔里一颗火热的心脏,顿时寒了大半。
轻轻一叹,对阿蟾道:“罢了罢了,贫僧随您同去,且送尊驾一程。”
众人闻言,心惊肉跳。谁人不知,灵均寺住持不是凡人。若非有他布下阵法,守护佛寺。赤甲军早已破门而入,将寺庙血洗一空。
若住持大师离去,这灵均寺还能守得住么?
哀求声此起彼伏,恳求一行留下。
一行神色平静,跟随阿蟾、裴戎来到寺门前。然后,受到妇孺围困,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不知何人通风报信,本来藏在客舍里的柔弱妇人们,抱着孩童,堵在门口,纷纷跪地磕头。孩童哭声凄厉,分外凄楚心酸。
一个女童,紧紧抓住一行的袍角。
“大师爷爷,大师爷爷,您是要抛弃我们了?”
他们在以这样的方式,逼迫一行做出选择。
一行面容沧古,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但能从颤动的眉峰看出,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阿蟾对他道:“留下吧,带着你这么一把老骨头,拖累得很。”
一行哭笑不得:“御众师,说这句话前,您能算算自己的年纪么?”
阿蟾道:“四十二。”
一行道:“这么掐头去尾的可不行,您得从一开始算。想当初贫僧还是二十郎当一枝花的时候,你就已经是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了。”
“让我看看。”手指拨弄起了佛珠,“一百、两百、三百……”
阿蟾手指搭住对方肩膀,用力一碾,慢条斯理道:“借一柄刀。”
一行哈哈大笑,反手一抓,雄黄宝殿门扉轰然大开。
释迦牟尼佛像前,佛灯整齐排布,如星河璀璨。忽受狂风席卷,焰潮荡起层层波澜。佛龛前,一个四尺见长的木匣,凌空飞贯,落入一行手中。
铜锁一响,木匣打开,藏青绸缎里裹着一柄长刀。刀鞘镶嵌琉璃、玛瑙等佛家七宝,剑柄以象牙而铸,雕成不动明王像,三尺寒锋便是从神威赫赫的明王口中吐出。
“天龙寺的净世斩?”阿蟾拿起长刀,左右翻看一眼,指尖顺着冰凉的刀面拂过。漆黑瞳眸眼,倒影在雪亮刀身之上,“你舍得?”
“百载过去,天龙寺已没于黄沙,净世斩也沦为无主物,放在我手里也是埋没。”一行笑道,“谁需要,便拿去,有什么不舍的?”
“多谢。”阿蟾淡淡一笑,从怀中拿出青纹面具扣在脸上,面具碎了一半,露出下颌与嘴唇。
僧人们拔出门栓,推动大门,缓缓打开。清寒夜风灌入佛寺,呼啸刺耳。举目眺望,密密麻麻的火把蜿蜒山林,赤甲军们戎装红袍的身形隐没于夜色中,犹如一头头虎视眈眈的凶兽。
裴戎拔出狭刀,以缓慢、稳健的步子,走至阿蟾身旁,并肩而立。
“你的计划是?”
“是你的计划。”阿蟾转头目视裴戎,“在这里,我只是一名小小的苦奴。”
“是刺主身前之盾,手中之刀。”青纹面具遮蔽了他的面孔,只能看到那崚嶒的下颌,与丰润的双唇,弯起的弧度含着月光似的锋芒,“只要你刀锋一指,我便为你开路。”
裴戎抿唇,指尖轻颤,心中似有东西在破土而出。他渴求着,又压抑着,欢喜着,又悲伤着。
悄然将双手攥紧,背于身后,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却被阿蟾一把握住。
“所以,刺主大人的命令是?”
裴戎的掌心是湿的,腻了许多汗水,握不住刀。苍白皮肤下的骨脉,诚实反映了主人的心绪,紧张的收紧,又舒展。最终,他用力反扣住对方,指尖划过手背,以一种倔强的神态,强硬道:“不可受伤。”
阿蟾低低地笑了起来:“属下遵命。”
松开裴戎,踏出寺门,引刀锋一斩,两侧翠竹轰然倒下,破开一条阳关大道。守在火把边的“凶兽”惊动,纷纷将目光投向执刀而行的男子。
阿蟾沐浴在刀光、月光与星光中,净世斩煌如烈火,好似明灯初升,照彻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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