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二位客官,小店已经被人包下,实在没有空房。”
这是谈玄与魏灵光第十六次被客栈拒之门外。
魏灵光懊恼地挠抓头发:“偌大一个长泰城,竟寻不到一处落脚地!难道我们要沦落到露宿街头?”
店小二抬头看了看漆黑天色,又看了看面前两人。
心中颇有些怜悯,但一想起栈中面煞刀利的客人,理智回笼。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决心客气将两人请走。
尚未开口,手腕便被谈玄握住。
谈玄将人手掌摊开,装模作样瞧了一番,道:“小二哥,在下观你手相,今日将有破财之灾。”
闻言,店小二双眉高挑,流露尖刻神色,心中些微悯意消失无踪。
心说:见你是个文弱读书人,本想说些好话儿打发走。未料你竟想用江湖骗子那些神神叨叨的鬼话恐吓我。
老子从小在市井摸爬滚打,三教九流,旁门左道,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还会被你这愣头小子唬住?
转念想起,今日好不容易在弟兄伙的介绍下,与城门口那家酒楼的东家搭上线,手里讨到一项坐着便能数钱的活计。
心中得意冷笑,什么破财之灾?明明是来财之日呀。
于是,板起脸来,推搡着谈玄就要往外赶。却被对方用力一拽,差点儿撞上人肩。
谈玄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出“五字”:“玲珑多宝斋。”
店小二双眼圆睁,浑身一震。随即反应过来,赶忙掩饰失态之色,否认道:“你在说什么?”
谈玄笑吟吟道:“小二哥先别急着否认。”
微微偏头,示意他看向自己背后。
“你瞧见右斜角那巷口里蹲着的人影了么?”
店小二定了定心神,目光越过谈玄肩头向着那个方向张望。仔仔细细观察半晌,方才在深巷高墙落下的阴影中发现一道模糊不清的轮廓。定睛猛瞧,貌似真有一个人影蹲于墙下,悄然如夜枭。
谈玄道:“那是玲珑多宝斋的信客。”
“他伪装成乞丐,利用城中错综复杂的巷道缀在我等身后,期间换过几套不同的行头。自认为万无一失,不会被人发现。”
店小二结巴道:“什么信客诓客的,与、与我何干?”
谈玄笑道:“与你本身无甚干系,但与你即将进账的银钱干系重大。”
说到此处,声音更轻几分,营造出一种诡秘氛围。
“你与玲珑多宝斋订了契约,协助其监视住进你店中目标吧?”
“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这个闻名天下的大商号不是小气的角色。我猜,不会低于一人十两白银。”
店小二被说中的心事,目光闪烁。用力握住谈玄肩膀,想要推开他,却又有些犹豫。
“你这是污蔑,我根本没有做这样的事儿!”
谈玄反手拍了怕店小二的肩膀,眉眼弯弯:“无妨。”
“若是小二哥问心无愧,也就不用惧怕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店小二惊惶:“你、你要做什么?”
谈玄道:“告知那名信客,作为玲珑多宝斋暗线的你,身份已然暴露。令此店中的目标知晓多宝斋在窥探监视的事情。劝他们早点解雇你,再换一个靠谱的人来。”
说罢,摆了摆手,转身欲向伪装成乞丐的信客走去。
店小二见此态势,急忙将人拉了回来。
“你明明是说谎!他不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谈玄回眸笑道:“哦?谎言很快就能变成实话。”
“我既揭穿你的身份,自然也能让别人知晓。”
店小二无语凝噎,痛苦地捶了捶胸口。好半晌方才缓过劲儿来,气急败坏道:“说吧,你要什么?”
他一脸哀色,暗自掂了掂自家可怜的钱囊,已然做好大出血的打算。只要谈玄的要求不是太过分,就当自己被多宝斋压了价,在每个目标身上少赚几两银子吧。
这回,轮到谈玄开始拿捏态度,手负身后做深思状,并时不时以含笑目光上下称量店小二,仿佛要用温柔的软刀子在他身上剜下好一大块肉来,直将人瞧得胆战心寒。
最后还是裴戎看不过眼,冷冷道:我观你精神颇佳,不见疲态,今夜随我行动,保证让你尽兴。
谈玄瞬时收了玩心,赶忙剖白真心道:累的,累的!跟死狗的差别就差没吐舌头了。
轻咳一声,对心如死的灰店小二竖起两个指头左右摇晃,将他的魂给招了回来:“两间上房,一桌酒席。”
店小二难以置信道:“就这些?”
谈玄道:“咦,小二哥若想慷慨解囊,玄只好……”
话未说完,便被店小二殷勤挟住手臂,脚不点地的往店中带。
“有的有的,两位贵客,里边儿请。”
魏灵光从头到尾围观一场暗中交易,因为双方全程私语切切,未能听清内中详情,全然不明小二哥为何前倨而后恭也。
抬手碰了碰谈玄肩膀,悄然道:“谈兄,怎么一回事儿?他为何变得如此热情?”
谈玄道:“大约见玄长得好看,不忍一名浊世佳公子夜宿街头。”
魏灵光惊讶道:“真的?”
谈玄一副郑重之色,微微颔首:“真的。”
魏灵光摸了一圈头上毛茬,觉得又发现了江湖的奇妙之处。
魏灵光将床上柔软华丽的织锦被子小心翼翼摸一圈,回头看向桌面,菜肴满琳琅满目,鸡鸭鱼鹅样样都有。还十分贴心地为状似和尚的客人,准备了卷芯煲汤、小葱豆腐等素斋。
紫檀架上摆设古玩玉器,一副戴逵渔翁图悬挂白墙。帐幔绣祥云福纹,宝鼎燃起袅袅白烟。屋内陈设甚是雅致,实乃一间上房中的上房。
须弥山崇修苦行,所食所用皆于山中取材,亲力亲为。即便偶尔随方丈出游,也是一路借宿破庙,持钵化缘。哪里住过如此珠光宝气的房子?
魏灵光蓦然有些局促,觉得手足、屁股不知该往何处搁。
伸手揉了揉饿得发瘪的肚皮,拿起空碗舀了一大碗白饭,将小葱豆腐与素菜汤拌进饭里,别的鲜美菜肴一概不动。
欲坐椅中,又怕污了刺绣软垫。
端着饭碗在屋中寻觅一圈,最终选择蹲在地上,埋头刨饭。
悠悠坐在一旁的谈玄似是没有什么食欲,冷落一桌佳肴,手卷经史子集细细翻看。
挑起眼皮瞧了魏灵光一眼,拍了拍旁边的椅子,笑道:“坐吧,不烫屁股。”
魏灵光胡乱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解释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富贵吓住。
粘着满嘴饭粒,盯住谈玄上下打量,好奇道:“长得好看竟然如此占便宜?”
“可师傅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声色表象皆是粉红骷髅。古今多少乱象,皆耽于欲、色。”
“若是世人都这般以貌取人,天下可要乱套了。”
小和尚心鲁肠直,一面将谈玄那通瞎扯全然当真,一面忘记自己也是“以貌取人”方才上了谈玄的骡子。
谈玄一面翻书,一面笑道:“魏兄所言不虚。”
“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今日小二哥以容取人,不就错失了魏兄这位经天纬地的大豪侠么?”
被人一口大长句说得面耳发烫,魏灵光在佛门清净地长大,哪里听过这般赞美,一时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谈玄瞧着他,道:“咦,魏兄你的脸为何有些发红?难道是冻着了?”
说着探手去摸他的额头。
魏灵光自幼生得圆润可爱,经常被师兄师长揪住狂摸光头。无甚防备,只看着那只手逐渐靠近自己。
谈玄的身体越倾越低,他甚至能从那宽大的衣襟看到里面一色雪白的胸膛与嫣红的肉点。
忽而浓眉一拧,奇怪道:“你那儿怎么这么红?”
天热时师兄们时常撸下袈裟,袒胸露乳。一帮老爷们皮糙肉厚,纠结肌肉油光发亮,从未见过这般鲜嫩颜色。觉得奇怪张口就问,没有不妥的自觉。
说罢,还拉开自己的衣服,将健壮的胸膛露出,像是要对比一般凑过去给人看。
“你看,你看!难道长得好看,颜色也会不一样?”
这话说得纯然质朴,反将谈玄老油条问得微微脸红:“咳……怕是上火了吧……嗯,上火。”
魏灵光恍然大悟,关切嘱咐道:“谈兄记得少食辛辣,多饮热水,不要熬夜。”
说罢拎壶倒了一杯热茶,送至谈玄面前。
然后微微打了一个哈欠,终究初入江湖,游历整整一天耗费精力,也是累了。
同谈玄告别,溜达出屋,进入自己的房间,吹灯安眠。
谈玄同面前的热茶大眼瞪小眼,犹豫着摸摸温热杯面,最终执起茶盏一口干掉。
合上书卷,收入书囊。一番洗漱后,褪靴解衣,灭掉灯火,卧入床榻。
阖眸静躺片刻,散在肩头的乌发微微一动,拇指大小的裴戎从发间钻出,拍人耳垂,示意自己将趁夜行动。
谈玄微微侧身,瞧着小巧玲珑的人儿,像个可爱的面人娃娃。有点手痒,伸出食指去戳裴戎。
裴戎眼疾手快,狭刀出鞘,寒光一闪。
谈玄顿觉指尖如被黄蜂一蛰,忍住一口气,好歹没叫出来。
手背贴着额头,虚弱道:“哎呀呀,玄体弱多病,方才被刺了一刀,身受重伤。接下来的事情,还请裴刺主自行计,玄委实难以支撑。”
说罢,双眸一合,挺直直倒在床上装死人。
裴戎又拍了拍耳垂,见他执意装死,冷嗤一声。
屋中幽影涌动,将裴戎包裹、拔高,墨发高束,玄衣苍面。
推开窗户,手勾檐角纵身,如鹘鹰一般跃至屋顶。
半蹲飞檐,身后明月高悬,幽微月光描摹刺主颀长嶒峻的身影。面孔逆光,看不清神色,唯见一双狭眸粲然。含着不容错辩的酷烈,以猎手的姿态,俯瞰独属于自己的猎场。
舌卷腮鼓,发出一声急促轻哨,寻常如夜风呼啸。
附近巷道中的阴影顿时晃动起来,像是冷冰的影子突然变成活物,并缓缓不断向裴戎足下的客栈聚集。
仔细一看,那些悄然移动的东西并非影子,而是黑衣狭刀,静若幽魂的杀手——拓跋飞沙带来的,不仅是戮部之人,还有数十名刺部杀手。
蹲在巷口的信客已然傻眼,他不知这群人是如何突然出现在附近,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如同受惊的野兔猛然蹦起,转身欲逃。未走几步,一双苍白手臂从他背后探出,勒住脖颈,将人拖入深巷。
这点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刺奴的聚集。
片刻之后,客栈下已聚集一片黑潮。整齐、寂静,如同从坟地中爬出的死人,身怀森冷杀意,静候刺主命令。
裴戎纵身一跃,落至入人群中。刺奴十一上前一步,抖开一件大氅披于刺主肩头。鸦羽密织,逶迤于地。唯胸前扣带猩红艳烈,下坠一牌,以飞白狂草书一“刺”字。
刺主抬手无声一招,迈步向前,杀手黑潮随之席卷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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