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慈不用看众人神色,便知其心中所想,笑道:“诸位何必动怒?”
“你等不能入长泰,我与御众师同样入不得。无长辈坐镇,任凭小辈施为,岂不公平?”
“说起来,此次道器之争对于我等门徒来说,也是一场难得的历练啊。”
“请坐吧。”
长袖一拂,一阵清风平地自起。
他之足下,满是褐土与灰岩的地面节节拔高,片刻之后,形成一座九阶高的石坛。
石坛中央,骤然生出萌蘖,抽出枝条,生长,发芽,牵藤引蔓,萦砌盘阶,化作一座用翠枝编缠的云亭。
垂翠带柳绦,缀青芷白薇,开满杜若与蘅芜,十分娴美自然。
陆念慈拂去地上尘土,率先坐于亭中。
卫太乙端坐其身后,一副护卫姿态,全神戒备梵慧魔罗。
尹剑心最是不耐这种慢悠悠坐推太极的场面。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手挽拂尘,背对众人,立于亭边。
陆念慈伸手对梵慧魔罗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梵慧魔罗应邀入亭。
对比于陆念慈的温雅端庄,他则随性许多,左膝支起,肘靠膝头,宽松的衣襟从肩头滑落至臂弯。
露出玉色右胸,与强健的臂肱。一副浑圆饱满的青金石珠串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盘绕三圈,与耳垂上的金环交相辉映。
珠串上垂坠下用金丝与绿松石编成的璎珞,长长流苏轻扫锁骨。
用一种如拢烟雨的目光凝望三人。
卫太乙微微一怔,略有些惶然地偏过头去。
尹剑心听见师弟的动静,回头扫了一眼,刹住,迅速转身,剑眉深蹙,缓缓攥紧手中的拂尘。
只有陆念慈偏着头,眉目噙笑地细细欣赏起来。
从厚重的狐裘中,伸出手指,弹了一弹身边一朵含苞待放的紫云。
花苞展开,里面盛满了碧水,非是花蜜,而是碧悠悠的清茶。
陆念慈摘下它,望着梵慧魔罗一口饮尽,目光迷离,意犹未尽,仿佛有这位艳绝无双的美人在侧,清茶亦能醇烈如酒。
卫太乙看着陆念慈的做派,心中一叹。
还好无极师兄背对着我们,若是被他看见,说不定会拔剑砍了这座亭子,再从怀里掏出针线把梵慧魔罗的衣服缝起来……如果他打得过梵慧魔罗的话?
众宗主掌门彼此对视,并不甘愿。
这时,一名髻簪金花的耄耋老道拱手一笑,道:“老道自古漠挞而来,只为一睹道器。观如今情形,怕是难以达成。”
“不过,能在此地领略苦海御众师、慈航殿尊与诸位宗主掌门的风采,实乃意外之喜。”
“老道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也不必见那不知有无的道器了。”
说罢,转头问卫宁庄主风卿羽道:“风兄,老道返回古漠挞,必定经过凉州。你我同路,何不同归?一路谈天说地,亦不觉舟车劳顿。”
这名耄耋老者乃是来自古漠挞溪流沙滨的百慧道人,为人正中冲和,与卫宁庄常有生意往来。
与风卿羽也算熟识,是以提醒他:慈航态度不明,苦海视道器为禁脔。长泰城的这池水,比他们想象得要深。莫如提前退步,保全自身。
风卿羽并不愚蠢,将这局面看得分明。
他苦笑拱手道:“风某谢过道人好意,吾子与大雁城友人尚在长泰,风某无法弃之不顾。”
百慧道人颔首轻叹:“愿他们能平安归来。”
风卿羽道:“祝道人一路顺风。”
两人拜别后,百慧道人扬鞭策马,踏上归途。身形渐渐隐没于崇山峻岭,一道歌声遥遥飘散——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神仙都有白头日,何必千机妄尽算。
圣贤坟草不见短,将相白骨早尽寒。
古今多少英雄事,青史书来只一传。
歌声苍凉,惊群鸟纷飞,亦勾闻人愁绪。再观苦海、慈航咄咄逼人的态势,不少人心中生索然,萌生退出之心。
在百慧道人的带动下,部分江湖散人或小宗门辞别众人,退出夺器之争。
而留下人更加坚定心智,他们或是有亲近之人身陷长泰,或是野心不泯,想要舍身一搏。
无论何种理由,他们都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接下来的险局。
经过这一番变故,前来夺器的宗门去了五六。留下的宗主掌门攀上九道石阶,寻一处坐下。学着陆念慈的模样,摘花饮茶,亲切攀谈。
若非心思各异,倒真似一副众仙齐聚灵台论道的场景。
慈航、苦海没有为难离去之人。
对于陆念慈,不战而屈人之兵,正合其心意。
而对于梵慧魔罗,他是个极讲信誉之人,在地上划下生死道,进与退全凭对方抉择。
陆念慈摘下一朵白薇,扬手一挥,将蕊中清茶洒入虚空。
水雾化云,流转于庞大的城池之上。
须臾,流云聚拢,形成大大小小的数十朵团云,凝而不散。
风卿羽问道:“这是?”
陆念慈道:“此乃各个势力的分布位置,每一团浮云,代表一方势力。”
风卿羽低声问道:“难道是慈航的‘行云妙衍’?那岂非各方行动皆逃不过霄河殿尊的眼睛?”
众人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警惕。
陆念慈微微一笑,并未作答,他将目光投向山下浮云。
其中有两团浮云最为庞大,力压众人。其余的浮云在它们面前,如同星辰比之明月。
陆念慈道:“我等门徒由东而入,往西行,此刻西面那团浮云应是我门下崔嵬等人,而东面这团……”
他转头看向梵慧魔罗,笑道:“必是你的人了?”
梵慧魔罗携赤薇徐徐啜饮,浅笑不答。
陆念慈神眯起双眼,凝注流云,轻声道:“看来,我们双方的人并没有打起来。”
然后,转头朗声询问众人:“我知在坐的每一位,都希望看到慈航、苦海率先交锋,两败俱伤。好叫你等浑水摸鱼,坐收渔利。”
“但如若,慈航道场与苦海决定暂且容忍彼此,率先清除闲杂人等,你们该当如何?”
这句话宛如突至的风雪,令九道石阶上的诸人微微一震,仿佛冻僵凝固,无人应答。
陆念慈也没有指望他们回答。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在慈航或苦海之中选择一方投靠?还是结盟联手,与慈航、苦海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随即摇头叹道:“不行,都不行。”
“投靠,会因为自己太过弱小,而被强者吸纳,得不到平等的对待,即使自己这方获胜,也很难捞到多少好处;而联盟,诸势力之中,没有一个一呼百应的头领,只会令整个同盟陷入对领导权的争夺之中,徒增内耗,更添败率……”
一席话,听得众人冷汗涔涔,他们顺着陆念慈的话语,绞尽脑汁地思索起解决之道。
却听一道夹杂着笑音的声音说道:“因此,唯有以观待变,静等时机。”
陆念慈笑道:“会有时机吗?”
梵慧魔罗饮完清茶,将手中的赤薇揉碎,残破的花瓣从他指尖落下。
漫不经心道:“有,是他们的造化。没,是他们不够运气。等,是唯一的机会。”
“虽然目前的情形,似乎找不到一个能够求胜的突破口。但局势瞬息万变,随着时间流逝,对手的举动随时都可能替他们制造机会。”
“纵然苦海与慈航暂且容忍了彼此,然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何况我们两方仇深似渊?仇恨随时可能被点燃,微小的摩擦也可以在有心人的推动的演化成不可控制的乱战。”
“只要局势乱了,数不清的机会便会随着混乱而来。”
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极为合理详尽,但没能给众人带来希望,反令他们心越发下沉。
——梵慧魔罗已将局势看得如此真切,岂无应对之策。
果不其然,只见这个可怕的男人转言笑道:“然而,有时候,等也会坏事……特别是当你的对手是龙虎,而你自己只是一只蚍蜉。”
他双唇一合,切齿如刀,朦胧含笑:“蚍蜉之力岂能撼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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