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府通往长泰城的官道上,一人一骡踽踽独行。
身骑矮骡的男子高拔清瘦,儒冠麻衫,肩背书囊,状若书生,游学四方。
官道绿荫蓊郁,道路杂草零落,应是久年未曾清理。自丹雀州商路改道以来,此路几乎快要废弃。却在这几日,迎来前所未有的忙碌。不停有负刀佩剑的骑士、马队疾驰而来,又绝尘而去。
有的队伍装容普通,与一般的旅人、商客无有不同,而有的队伍张扬嚣狂,大喇喇挑上印有宗门标志的大旗,戎装战马,煞气腾腾,欲在气势上先就胜过对手一筹。
各色队伍交错而过时,投向彼此的目光如兵戈交刃,火光四溢。每一人都仿若一箱移动的火/药,源源不断汇聚长泰城。只待一人拔刀点火,便会将那座屹立千年古城炸飞上天。
混迹在这样一群锋芒毕露的江湖人中,骑骡男子好似落入雪中的黑炭,十分惹人注目。
当有蹄声逼近,他优哉游哉驭使矮骡行至路边,为疾奔的马队让路。并在对方将目光投向他时,报以腼腆微笑。
而其他时候,双目空乏地遥望远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知不觉,长泰城已遥遥在望。
马队间彼此争强好胜,勾心斗角,皆已先骡一步,驰入古城。荒凉的官道上,又只剩一骡一人。
书生抬首,目光穿越密林,能看到一座漆黑高峻的瞭望台突出层林,伫立城头。
轻嘘一口气,苦笑道:“快要到了。”
俯身揉了揉酸胀发僵的腿,这番长途之旅对于养尊处优自己来说着实折磨。非但腰酸腿麻,大腿内侧的肌肤也被磨得破皮。
手指试探着轻抚腿内,轻嘶一声,疼得一张俊脸皱了起来。
唉声叹息片刻,扬声说道:“几位朋友跟了玄一路,何妨现身,歇息片刻。”
道路两侧寂寂,不见人影,唯闻鸟鸣啾啾。
书生摇了摇,双目微阖,似在聆听风声,扬唇笑道:“玄并非以言诈尔。”
“在下穿林过桥之时,见千尺林樾无风自摇,闻流水泠泠似有杀音,便知有人蕴怀杀意尾随于玄。”
“诸位既来送阎王帖,总得让人死得明白吧。”
话音落定,樾影摇动,树荫间落下几人,一色黑白武服,臂扎白绸,拔出刀剑,将书生团团围住。
书生瞧了一眼他们的装束,目光闪了闪,道:“义气盟的人?”
“十日前,张老盟主五十大寿,玄尚是贵盟座上客。怎么的今日相逢,玄却要成为诸位的刀下鬼了?”
为首领刀客满脸怒意,眉目凛冽,狠狠一捶身边大树,木屑纷飞,轰然砸出一个窟窿,寒声道:“崇光谈玄,你竟有脸提及我家老盟主!”
“老盟主自从建立义气盟,锄强扶弱,消灭悍匪,接济贫民,广施仁义,这江湖上谁人不赞一个好字!”
“三十多年来,盟主一贯节俭,不喜铺张浪费。这次在兄弟们的劝说下,方才办一场寿宴,让大家伙热闹一番。”
“老盟主听闻你暂居青州的消息,好心给你下了请帖。”
“孰料,你竟包藏祸心!竟将好好一场寿宴,化为丧宴!你这贼子真真狠毒!”
谈玄捻起鬓边一缕墨发于指尖来回碾磨,语态悠然:“当日玄起身离席后,张盟主竟是自杀了么?”
环顾四周,满目戚容,竟抚掌而笑:“张岐山虽年老体衰,不复当年之勇,倒是血性不减,令玄钦佩。”
“你!”领头刀客挥动钢刀直指谈玄,咬牙低吼,“狗东西!你逼死老盟主,不见愧疚,竟还如此嚣张!”
谈玄笑道:“哎呀呀,这位兄台为何动怒?”
“玄不过是将其独子暗中侵吞义气盟公产,为夺盟主之位毒死义兄,并霸占义气盟烈士遗孀等事,告知老盟主而已。”
“玄之所言句句属实,且账本、人证具在。本是好意,想替贵盟除去蛀虫,怎会料到老盟主竟刚烈至此?着实可叹。”
领头刀客的声音微微颤抖:“你明明可以将这些事情私下说与盟主,却偏要选择当众揭露这几桩丑事。”
“老盟主一生光明磊落,仁义无双,将他毕生精力奉献给本盟事业。因而缺少对少盟主的管教,才致使他行差踏错。”
“那日,你丢下账本、人证,扬长而去,走得潇洒。却叫老盟主如何面对他之亲子弑兄淫嫂,私吞盟产的罪名?”
“老盟主自觉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烈士,与义气盟众兄弟。只能一刀宰了少盟主,并自戕而亡,用自己与独子的性命以谢同袍……”
喉头微哽,领头刀客扎着白绸的手臂狠狠抹一把脸,转头呵斥身后啜泣的众人:“都给老子把马尿收回去!休在仇人面前丢人现眼!”
谈玄敛笑肃容,掌覆于拳,一揖到底:“老盟主之气魄,令人动容。”
然后直身立马,长袖一振,目如雪刀,逼视众人:“古人云,逝者已矣,死者为大,生前罪行尽可一死了结。”
“你们的少盟主被老盟主一刀宰了,便原谅了他身前那些龌龊丑事。然而,你等终究意难平,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因而寻我泄愤?”
“诸位是想用刀剑教导于玄,该对天下丑恶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导玄从一开始便不应该揭露你们少盟主的罪行,任由他欺辱你们兄弟的遗孀,掏空老盟主积攒三十多年用于济世救民的钱财,最终弄垮你们视同为家的义气盟?”
谈玄嘲道:“真是可歌可泣一场复仇!”
领头刀客气息一窒,攥紧刀柄,不知该如何反驳。
见状,另一名刀客厉声喝道:“璇玑云阁出来的人,最善口舌之争,同他废话什么!”
“胡老大,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老盟主坟前发誓,定要割下他的头颅,以祭盟主亡魂!”
闻言,领头刀客镇定了神情,缓缓点头,抬手一扬。长刀纷纷出鞘,交织一片雪光锋芒,气势汹汹劈向谈玄。
谈玄兀自端坐,岿然不动,然心生悲叹:真是一群木鱼脑袋。
方才他一通诡辩,似若有理。
然而,实情正如领头刀客所言,他受邀前去义气盟寿宴,确是为取盟主张岐山性命!
崇光谈玄,师从璇玑云阁。
传说璇玑云阁得河图洛书之传承,喜研古究典,擅谋算术数,门下弟子多为谋士、命师与史官,常被俗世王朝或修行势力招揽,辅佐君王,出谋献策。
其中,年轻一代最负盛名者,便是崇光公子谈玄。
谈玄,当代阁主太上苍之亲传弟子,曾获阁主批命——“一朝得法天下惊。”
太上苍的批命从未有过错漏,因而天下人对谈玄将来的成就极其看好。也有心狠手辣者,想将这头卧龙在腾飞九霄前扼杀于潜渊。
然而,自谈玄踏入江湖以来,行径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非但不曾被人成功暗算过,反而随手点破了不少人的布局,又或者随性成就了不少人的谋算,成为俗世间一个行走的变数。
有多少人推崇他,便有多少人憎恶他。
一些江湖宿老断定,若是谈玄不在中途夭折,将来未必不能与天下三谋——“诡谋”梵慧魔罗,“妙谋”陆念慈,“奇谋”云缥缈——并驾齐驱。
可叹的是,一年前,璇玑云阁突生变故。崇光谈玄顶着欺师灭祖的罪名,从师门除名。自此沦为江湖散人,云游四海。面对各方势力的招揽,尽数婉拒。像是另有打算,又像是待价而沽。
却无人知晓,这位崇光公子私底下已向苦海投效。
义气盟地盘与西夷接壤,据点龙虎山山体中藏一座巨大铁矿。苦海对此垂涎已久,然则尚未做好与慈航正面开战的准备。因而让谈玄取走盟主张岐的性命,作为投效苦海所递的投名状。
谈玄不修武道,能为浅薄,杀人全凭一副口舌。
他的师尊太上苍曾言,天下最厉害的杀手,应是谋士。
因为刺客一刀只能杀一人,而谋士一语却能杀千人。正所谓,斩敌诛意,杀人诛心。
谈玄虽有杀千人之能,但终究在正道长大,心怀慈悲。
接到苦海的命令后,筹谋数日,决定以老盟主胸中的正气为刀,设下阳谋。以逼他自戕的方式,结束这场暗杀。
如此一来,义气盟中人便不必豁出性命,替老盟主寻仇,他也可少造杀孽。
孰料,他低估了这群莽夫的血性,竟还是提刀来见自己这个“本是好意,怎料如此”的路人。
谈玄敛眉低目,唇牵苦笑:“明明已经给了你们一条活路,却还上赶着送死。这世道,横行多妖魔,好人命不长啊……”
刀光交织成影,罩顶而落。
夕阳西下,彤云血染,清瘦身影与嶙峋老骡连为一体,颇有些古道西风瘦马之感。
忽然,书生、矮骡在残阳斜照下的纤瘦阴影动了起来,顺着骡子四蹄攀游而上。
矮骡惊恐嘶鸣,四肢踢踹,似想摆脱这道可怕的影子。却如落入蛛网的虫蚁,被黑影紧紧裹缚,动弹不得。
然后,幽影汇聚于谈玄背后,在刀阵临身的一刹,凝聚成形。
八名刀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墨影游惊鸿,寒风飒踏卷。一声锵鸣如银瓶乍裂,众人身受重击,不由倒飞而出。
领头刀客轰然落地,双目圆睁,身子弹动了几下,轻轻抚上喉间红痕。唇齿微张,想说点什么。脖子一歪,和他的同伴们一并没了声息。
墨影凝聚出裴戎高挑英朗的身姿,倒坐骡背,肩倚谈玄,右足曲踏骡身,左腿任性而垂。
手中拎着一只酒囊,狭刀按于膝头。
裴戎用拇指起开囊塞,仰头灌了几口,倾余酒洗净狭刀,收入鞘中。
靴跟轻踢骡臀,吓傻的骡子这才四肢发软地一路小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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