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器现世,人心浮动,各方势力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欲在苦海与慈航眼皮子底下虎口拔牙。
这是一场一掷千金的豪赌。
赌赢,便能与苦海、慈航并肩,搏出个通天之路;赌输,则有可能遭遇清洗,蒙受灭顶之灾。
面对各方野心勃勃的挑衅,梵慧魔罗非但没有动怒,反而从心中油然生出欢喜。
他热爱动乱、战争与苦难,就好似食腐的兀鹫本能地追逐着血腥的气息,风中何处飘来死亡的味道,它便会飞往何处。
是夜,梵慧魔罗召集刺、戮、生三部部主共聚议事堂,商议争器事宜。
其中由裴戎承担计划第一步,率先出发赶往丹雀长泰。
裴戎肃然领命,离开议事堂,回屋打点好行装。
足步跨门而出,微微一顿。
裴戎转身向西眺望,临行前,他忽然想要同一人告别。
碧天朗阔,闲云千里。
裴戎盘腿独坐礁岸,铺开衣衫下摆作兜,里面盛满胡豆、花生、干果等物,用于引逗伏海而掠的飞鸟。
他不知渡鸦、海雀、游隼会不会喜欢吃这些玩意儿。但阿蟾总是这般投喂它们,因而带些来试试。
然而,明明一样的饵料,飞鸟似是惧怕裴戎,不肯接近。于无垠天际遥遥盘桓,只偶尔向独坐礁岸的男人发出一两声威慑的嘶鸣。
裴戎来回揉搓手中的花生,有些不解。
他换了崭新武服,带一丝皂荚清香,没有丝毫血气。双手十分放松,不带丝毫煞气。它们为何还是如此忌惮?
低头凝目惯常握刀的右手,朝霞斜照,令这苍白的手掌染上一层瑰红,艳丽、扎眼,仿若狭刀剜进敌人心窝时烫入掌心的鲜血。
一时有些晃神,觉得这朝阳照下的温度尚未有敌人的鲜血来得温暖。
敛回目光,五指握紧,心道:也许这群飞鸟是在以这种方式告诉他,有些东西一旦沾染太多,便永远清洗不掉。纵使换上再干净的衣服,将手洗的发白,也不能改变。
反观阿蟾,为何能够得到它们的亲近?死在苦海御众师手中的亡魂何止千万?难道那具躯体上沾染的血腥与罪孽还不够沉重?
裴戎微微一哂,扬臂将手中花生掷出。
遥遥传来一声哀鸣,空中一只铁背鹰不幸正中脑门。大好一只猛禽登时被砸得晕头转向,咕咕一声,栽进海里。
裴戎尤在沉思——
或许因为他是阿蟾,不同于苦海中任何一人的阿蟾……
正这样想着,背后一道声音响起,清冷平淡,如飒飒风,皑皑雪,携以清心静气的冷冽意,从容吹拂至耳畔。
“我以为你已离海。”
裴戎背对来人,扬起淡淡的笑:“离海前总要同你打声招呼。”
转身回望,见人装扮,微微有些一惊。
阿蟾打扮得极为古怪,仿若一名伤寒病人,羊毛毯子从肩膀裹至足底。毯子不知从何处拾来,猩红绒面上还染着深色酒渍。昳丽面孔陷在蓬松的风毛里,玉光雪色。
头微垂,发散肩,步履极慢,似是害怕踩了托在地上的毯子。
那“莲步微移”的模样与中原江南穿着束口罗裙的佳人有几分相似,竟显露出一种别样的婉顺。
一如既往,阿蟾走至近前,席地而坐。整罢毛毯看向裴戎,从他的眼神中瞧出了疑惑。
坦然拉开裹身毛毯,一线雪光袒露,骨肉匀停,鹤形蜂腰。
仿佛时光停留于昨夜,除了一对象牙臂钏及烟罗轻绡,里面什么也没穿。
裴戎目光微闪,耳根微微发热。
纵然基于立场、身份,以及对梵慧魔罗无常性情的忌惮,两次欢好,皆显得不情不愿。但是这具身体实在无可挑剔,能令任何男人渴望将目光化作唇舌,顺着那润泽的肌肤一寸寸吻下。
视线顺着积云墨发滑落,去探寻玄瀑掩映下的嫣红一点,与勾勒出腰腹、胯骨,渐渐没入毯中的线条。
转至后背,峻拔高引,如一挂明净玉璧,却嵌有几道抓痕。虽破坏了无暇之美,但俨然添之一分醴艳。
裴戎薄唇一抿,偏过头去。
他清楚记得,那些血痕,是昨夜与梵慧魔罗欢好时吃痛得狠了,圈住对方脖颈,用力抓出来的。
“怎么没去换身衣服?”
阿蟾平淡道:“找不到。”
裴戎奇道:“找不到衣服?”
不应该呀?即便岛上物资匮乏,缺谁的东西,也不能缺御众师的。
阿蟾微微侧头,墨发掩住神色,只露出一截挺直的鼻尖。
用一种不太情愿的语调,慢吞吞道:“找不到回去的路。”
半个时辰前,梵慧魔罗完成争器的部署,令众人散去,径自沉眠。将刚刚苏醒的阿蟾抛出识海,独自承受自己赤身裸体,满身痕迹的局面。
阿蟾养性功夫很好,没有动怒。
毕竟自从他们共存一体后,梵慧魔罗经常如此戏弄于他,以坐看其恼怒为娱,且乐此不疲。
阿蟾扬声召唤,欲令仆从送来一套新衣。
孰料,堂外寂寂无声——梵慧魔罗做事何其周全,先人一步,将附近所有奴婢遣散。
阿蟾默然,曲指轻扣桌案。
六尺长的方桌上,铺着一层绒毯,以取自缀明国的昂贵染料,染成艳烈的猩红。宝石屏风,水晶长壶,犀角酒樽,墨玉镇纸等名物错落有致地排布其上。
指握绒毯一角猛然一掀,呯零乓啷一阵乱响,各色名贵摆件呯碎了一地,深红美酒蜿蜒流淌。
肩搭绒毯,猩红逶迤,裸足踩过酒湖,走出议事堂。
听罢缘由,裴戎依旧容色清冷,缓缓抬手覆于面庞,用力揉去不该存在的笑意:“御众师回內岛歇息时,你没有跟着认认路?”
阿蟾不紧不慢地拉起毯子,伸手将每一处褶皱抚平,巍然端坐,清逸轩举,肃肃如松下风。纵然一袭毛毯裹身,竟也让他穿出几分孤标秀出的风度。
“认了,但记不住。”
“梵慧魔罗性情着实可厌,总喜欢在我认真记路时,带我去看些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久而久之,在他掌控身体时,如非必要,我会选择沉眠。”
“别总聊我的事情,你的伤还疼么?”
阿蟾挥别这个可笑的话题,握住裴戎手臂,将之拽入怀中。
松开腰带,褪去衣衫,垂首查看他背上的伤势。
失去遮掩后,裸/露的脊背着实有些骇人,新伤、旧伤纵横交错,摸起来粗粝咯手。昨日鞭伤业已结痂,混杂在累累伤痕中,竟有些分辨不出。
阿蟾目露悯意,左手揽人劲腰,右手轻轻拍了拍后背。
裴戎一个老大爷们,像个嗷嗷待哺的小崽子似的窝在人怀里,微微有些尴尬。
面颊贴着温暖的脖肩,鼻尖能嗅到一抹清寒幽香,应是苦梅的香味,如这人一般清冽淡泊。
掌心贴于后背之处,热得冒出细汗。手掌抚过之处,宛如烘炉烤过,活血通络,汗毛舒张。平素遭受的暗伤,或是不重保养淤积隐疾皆被化开不少。
舒畅的热度从后背烧至心口,再从心口涌下下腹。
裴戎侧脸望去,洁白耳垂在乌檀墨发间若隐若现。
不待遐想飞远,蓦然身躯一僵,阿蟾的手已经抚上他的上臀。
裴戎下意识向前躲避,却发现这一躲令自己几乎是双腿大敞地骑在对方腿上。自觉不妥,赶忙后撤,然而又令上臀更加紧密地贴人掌心之中。
双唇微抿,僵直着待人动作。
阿蟾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行径。只是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揉按腰部与尾骨,将昨夜激烈□□下积累的疲乏与酸胀揉散。
周身沉淀宁静柔和的气息,墨发从肩头滑下,只露出半张侧脸与一只狭长的眸子,犹如月下的深海,寂静又广阔。
裴戎很想询问,你不愿看见的东西是什么?
譬如,昨夜梵慧魔罗同我……那样么?
这样想着,又觉得似乎太过高看自己。也许阿蟾指的是苦海里那些可怕的酷刑,或是随处可见的鬼蜮伎俩。
在裴戎看来,阿蟾不属于苦海,他应是一株盛开于雪山的素梅,神姿高彻,不染烟迹,自是风尘外物。
裴戎不能肯定自己对阿蟾的迷恋,是否是寻常人口中所言之“情”。
毕竟培养他长大的苦海,只教会了他欺骗、背叛与杀人的手艺。对于“情”之一字的浅薄认识,源自于学习伪装文人、书生一类的高雅身份时,被杀手师父以填鸭的方式灌入脑子的诗词歌赋。
在黑云低摧的苦海,阿蟾的存在,仿若一道穿云破雾的光。
再冷漠无情的人,都会本能地向往光与温暖。
所以,裴戎向往着阿蟾。
然而这种向往终究只能止于此步。
苦海御众师与慈航探子之间的结局早已注定。不是他杀了阿蟾,便是阿蟾杀了他。何必自讨苦吃,自酿苦果?
阿蟾处理好裴戎的暗伤,替他拉上衣衫,绑好腰带,仔细整理起衣襟。察觉到裴戎定定不动的目光,疑惑问道:“你在看什么?”
裴戎凝望他的脸庞,缓缓道:“一道光。”
阿蟾问道:“什么光?你是说海面上的霞光么?”
裴戎笑了笑,没有答话。
展臂指向海面,道:“你瞧,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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