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慧魔罗,一个奇人。
他有许多称号流传于世,如沧海之主、罗刹王、诡谋、魇畸人……不过世人还是更喜欢唤他在苦海的称谓——御众师。
在外界海船进入苦海前,总会路过一块巨大海礁,上面覆满墨绿青苔与赭红、灰的褐海藻。
被人以指力书下一行遒劲大字——
世事如苦海,红尘飘零,众生沉沦。
此乃苦海的创造者李红尘所记。
李红尘自喻众生之主,以杀生普渡沉沦苦世之人。而御众师便是他手中之鞭,牧众生如牛羊。
梵慧魔罗作为苦海副君二十六载,其名声之盛,威慑之烈,凛然独步天下。
统帅过六场与慈航的争斗,五胜一败。那唯一一败,还是基于顾子瞻的背叛。
他之身影犹如一道雄姿英发的图腾。
芸芸苦奴坚信,只要御众师在世,苦海的统治便牢不可破。
裴戎劈裂的唇瓣被手指摩挲得生疼,想偏过头去,脱出对方掌心。
蓦然意识到对方是老大,自己不该这样,偏头的动作尬尴僵住。
御众师仿佛为这反应所取悦,低低笑了起来,温热指腹摩挲起裴戎的喉结,直至令它微微发颤。
眼前的梵慧魔罗,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袍与及地的狼皮大氅,威风的狼头搭于其左肩。狼头雪鬃金瞳,长眸枭锐如刀。
露出光裸右臂,强健的臂肱上环有一枚黄金臂钏,镂雕云纹,缀以水滴大小的红宝石。与他右耳上挂着的金环,交相辉映。
梵慧魔罗有着深刻的轮廓,眉弓高耸,眼窝深陷,很有一些极西之地的特征。
长眉极为稀疏,淡若烟扫,几似无眉。
相比之下,睫羽过于浓密,宛如漆黑的鸦羽,柔和地覆在两口黑渊似的眼瞳上。
裴戎从未见过谁的瞳色比他更黑,更深,犹如傍晚退潮时苦海中央陷出的漩涡。
修长身影拢在晦暗不定的火光中,优雅,强大,静美,像是一尾漆黑蝮蛇悄无声息地来到你的身边。
纵然身体疲惫疼痛,裴戎强打精神,保持头脑清醒。
压低身体,垂下头颅,露出修长的脖颈,像一头驯服的雪狼,向他的主人展示谦卑臣服的姿态。
心中暗想,御众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拓跋飞沙诬告了他?说他故意放人带走转轮瞳?
御众师对于没能得到转轮瞳,恼怒非常,打算亲自处置他?
又或者顾子瞻的死讯令御众师回忆起旧情,昔日情人的美好与温存重归心间……那自己岂非将要成为泄愤的对象?
想到此处,裴戎不禁微微发汗,谨慎地用余光细查御众师的神色。
但对方淡淡含笑,似是心情不错。
这反应令裴戎大惑不解。
梵慧魔罗松开裴戎,似在思考什么,于刑室中缓缓踱步。
走动间,雪缎似的大腿从狼裘厚重的风毛中交替出现又隐没,冷白细腻,长度惊人。
裴戎这才发现,梵慧魔罗袍子底下……什么也没穿。
“裴戎,你来到苦海有几年了?”
鞭伤的疼痛令头颅嗡鸣阵阵,梵慧魔罗的声音忽近忽远,裴戎失神地看着拖曳于地的狼裘后摆,沙哑道:“十三年。”
“被我提拔为刺主,随侍在我身边,又是几年?”梵慧魔罗问。
裴戎舔了舔破裂的嘴唇,干得发火的喉头颤动了一下,低声道:“三年。”
“三年?”梵慧魔罗喃喃,“真如弹指一挥。”
“犹记当初,四月初六,惊蛰之日。前刺主在苍芜山为尹剑心所杀,刺部部主之位空缺。战势如火如荼,急需择人补之。”
“我忙于战局,无暇细细斟选,便亲笔书下一本载有三百一十六个刺杀任务的天字甲册卷。告诉众人,谁有胆量敢接下此卷,并承诺在三年内完成它,便是新任刺主。”
“当时,七部苦奴,数万门徒齐聚阶下,竟无一人吭声。”
“他们都被卷册上的名字吓破了胆。毕竟上面第一个人,便是澹宁殿尊顾子瞻。”
“我心中失望,随手将册子掷下,却被你接去。”
梵慧魔罗微微侧首,火光昏暗,勾勒高鼻丰额的线条,将昳丽面容分割两半。
彼时裴戎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生的高大英朗,目光炯炯有光,一身蓬勃之气与烈性,像是一头跃跃欲试意夺魁首之位的年轻雪狼。
有品阶高的杀手呵斥少年大胆放肆,少年二话不说拔刀削去对方头颅,对于四周骚动的人群回以挑衅之目,枭眸烈如狼顾。
然后他迈步踏过阻路尸体,身后留下一串血红足印。左手掌刀单膝跪地,右手握册高举过顶,发间白羽猎猎,不卑不亢地仰望梵慧魔罗。“御众师,这本名册裴某收下了。”
梵慧魔罗俯视他,眼底漠然褪去,笑意如春潮涌漫:“你的名字。”
小狼崽道:“裴戎。”
梵慧魔罗道:“很好,胆魄十足。”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刺主。”
“但若你空许豪言,杀不尽名册之人?”
裴戎掂了掂手中狭刀,锋芒一转,白刃在喉。
“届时,我当自戕于御众师足下!”
梵慧魔罗淡笑,声音中带着一种慑人的磁性。
“三年来你做的不错,将名册上的人物杀得干干净净。就在昨日,亦将最后一颗头颅,奉至我面前。”
裴戎心头微微一颤。
作为刺主,消息必须灵通,在收罗各种情报时,曾深入探究过御众师与顾子瞻之间的故事。
御众师曾为顾子瞻差点儿背弃众生主,冒着被苦海追杀的危险,一度与之退隐山林。
可见当初他爱顾子瞻,爱得有多深。
然而,此刻提及死去的情人,竟如谈及一条饿死路边的野狗,不带半分情绪。
裴戎皱眉,他不明白,是御众师的心太冷,还是他那与顾子瞻缠绵悱恻的爱情只是一场假象?
忠诚的下属不该猜测主人的心思,但裴戎总喜欢对身边所有事物加以观察、分析、揣测,以保证做出最安全的判断。
就如此刻头颅低垂,露出修长脖颈——能令人看到那因为过于低垂而自颈背交接之处凸起的骨节,温顺驯服得恰到好处。
梵慧魔罗长眸微敛,这让他的瞳色显得更加深幽。
手掌贴着裴戎的腰线滑下,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硬得硌手,对方因为紧张肌肉紧绷——这头小狼,并非如他表现得那般驯服可欺。
梵慧魔罗道:“飞沙也是,他通过重重考验,接替戮主之位时,也同你一般意气风发。”
“你们这几个孩子,算是从小一起长大,为何会闹到今日这般不堪境地?”
质问之语骤然冰冷,令裴戎浑身发僵,轻声道:“大人,是拓跋飞沙挑衅在先。”
“而且他无令擅离苦海,违背苦海法度。”
梵慧魔罗道:“然而,拓跋飞沙告诉我。他发现你在琼州通往南方留下一个豁口,放任顾子瞻的亲信逃离。”
“而他自己,则是担心苦海与转轮瞳失之交臂,方才替你查漏补缺。”
果然是拓跋飞沙诬告了么?
听闻此语,裴戎反倒安下心来。对于回应此问,早已做好万全准备。
“御众师明鉴,属下刻意放开南方豁口,事出有因。”
“属下派刺奴将曲柳山庄地界围住,唯剩南方看似松散,是为令顾子瞻抱有侥幸之心,以免心生绝望之下,毁掉转轮瞳。”
“事实上,属下早已安排三队刺奴潜伏于临口渡,暗中处理掉所有无关人士。在那条通往白玉京的唯一渡口,方圆十丈内,所有船夫、渔民、农户皆是我刺部之人。”
“只等曲柳山庄的逃亡者出现,便将他们一举擒下。”
裴戎寥寥数语推翻拓跋飞沙的诬陷,接下来便是对这个愚蠢对手的反击。
“不曾想,拓跋戮主竟率数十名戮奴而来,威风凛凛,声势浩大。当时,我身在曲柳山庄,虽未亲眼所见,也能猜到当时临口渡必定在拓跋戮主的严密守卫下,从一个平凡无奇的渡口变成一座森然堡垒。”
“我命令刺奴暗中潜伏,便是害怕打草惊蛇。而拓跋戮主反其道行之,闹出那般动静,顾子瞻安排的后手自然不会再向白玉京进发。”
“想必戮主所抓的孩童,不过是对方声东击西,耍的手段而已。”
裴戎抬首直视梵慧魔罗,目光明锐坚毅:“您亲自下达的任务,属下必当小心谨慎,竭尽全力,怎可能粗心到留下如此疏漏?”
“大人若要证据,可招刺部杀手前来质询。”
所言皆为自己开释,只字未从正面叱责拓跋飞沙,却处处暗指其行事鲁莽,胡作非为。
梵慧魔罗微微一笑,手指搭于裴戎肩头拍了拍:“不必。”
“我自是信你。”
裴戎再度驯服垂首,等待御众师的裁决。
手指隐隐握紧,在这一轮与拓跋飞沙的交锋中,他已然大获全胜……
不待他高兴多久,梵慧魔罗忽然开口。
语调轻柔,缓慢,却又坚不可摧。
“我的裴刺主,这疏漏恐怕不仅仅是留给顾子瞻,也是留给拓跋飞沙的?”
裴戎心脏猛然一沉,薄唇微抿,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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