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画面与记忆里的某些片段重叠,卫庄几乎是一瞬间想起了这个人现在没有内力可以抵御冲击。
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确认脚边只剩尸体之后,他跟着纵身一跃,踏着散碎的落石去追赶先一步掉下去的人。
山涧高不过数十丈,下有溪流汇聚而成的潭水。聚水成潭处比溪流处略深,却不知到底多深。
碎石零碎砸落水面,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水花四溅开来。
飘忽的白色残影跟随着落入水间,只来得及让人看见最后在风中微微鼓动的广袖。
距离太近,卫庄来不及借力追上坠落的人;然,也正是因为这个距离,按照盖聂的水性与应变,应该不会受太重的伤。
卫庄落在潭边一块高出水面半丈有余峭出的巨石上,停了一息,霜色的眉毛渐渐拧紧。
涟漪层层不及荡开,便被随后落下的碎石击散了波纹。波纹越来越细碎,渐渐那水面又如同一款冻玉,完整无缺。
不对。
那个人没有浮上来。
卫庄自巨石上跃下,落在淹没胸口的潭水中。此处是方才盖聂落下的地方,水并不深,下有卵石凸岩,若是那人坠落时恰好碰上——
卫庄面色微沉,鲨齿一荡,内力灌注,将水往前劈开一线水路,再一抹,激荡的水剑破碎了整玉一般的潭水,扑簌簌射向四周岸边。须臾间,一条条翻着白肚皮的奇怪小鱼浮了上来。
却仍是没有某人的身影。
卫庄闭上眼睛。
他的水性不如盖聂,但眼下,唯有潜入这水中去——
却在此时,身后响起一声极轻的水花。
卫庄转头看去,真看见一片灰白色水藻般的头发自水底漂上,然后是在绿潭衬得苍白的袍袖裾袂,也跟着随水漂浮起来。紧跟着,一个人影自水中慢慢浮出。
那人蒙眼的布在落水时已经丢失了,束发的带子也松散开去,大股的湿发粘在脸颊之上,顺着下颌的曲线一直贴入颈间。碧凉澈骨的水中,是落英缤纷的碎落红瓣,有那么一些,也就无知无觉粘在他的发间身上。
他仍旧闭着眼,睫上的细细水汽将落未落,衬得原本呆板无趣的男人,像是换了一个人。
卫庄没有动,也未曾开口,仍旧这样看着对方。
盖聂在水上,倒是能够准确的对准他的方向。水面徐徐动了,他缓步靠近卫庄的方向,行至面前时站定了,语气不凉不惊:“小庄,方才我在水下察觉有暗流,或许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生机。”
卫庄没有接话。
盖聂大概是习惯了师弟的各种冷漠,也不见怪,只继续说道:“水中暗礁乱流,我目不能视不便再探。或许可以回去与墨家商议此事。”
卫庄仍是不开口。
盖聂终于觉得有异,他将头转向师弟,斟酌了一番又道:“幸而是夏季,否则此潭必然刺骨。小庄……上岸吧。”
说完这句,盖聂又迈了两步,在水中淌行,已经是与卫庄侧身接肩的距离。
但卫庄仍然没有动。
盖聂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略略顿了一顿,神色微不可查得软了一分:“小庄,你知我在鬼谷时便喜在后山断崖下凫水。况且,这里水深也不过一人而已——”
话音被打断,一只手陡然伸出,捏住了他的下颌,力道之大让他一时无法开口,只能微微拧起眉。然后,他感觉一张冰凉至极的嘴唇,吮了上来,带着噬咬的力道,随之而来的怒意也透了过来。
盖聂往后避了一下,却是有些激怒对方的意思。他手中的渊虹被对方夺走,然后远处有重物落水是声音。
盖聂一惊,连忙想要挣脱去寻那或许被抛入潭底的剑,却被人一把勒住颈脖处,用了极大的力气,将他往一边拽去——
他看不见,对抗一个内力完整的师弟毫无胜算,一时间也挣脱不得,踉踉跄跄被拖行了十数步,不知去向何方。
水声响动,衣袂在水中交缠,互相牵绊,发足难行。数息之后,盖聂方觉足下阻力渐小,仅仅只有膝盖之下还没入水中,想来是靠近岸边。
他挣不脱,只得维持着被制住的姿势,尝试与师弟讲道理:“渊虹——”
但这个词却仿佛更加激怒了对方,卫庄一言不发,将他往方才自己停靠过的峭出斜插入水的那块巨石上一推,一只手便粗暴的扯开了他襟口的衣物。
盖聂连忙按住他的手,无奈对方力气极大,又带着怒气,被浸湿的麻布发出一声临近裂帛的细响。
盖聂无奈松了手,露出腰间单薄麻衣之下几个新伤。
一人独行十数年,在意他生死的人,太少了。少到就连他自己,都会忘记自己受过伤。
麻衣之下簇新的刮伤,是先前落水前不曾有过的。伤口周围并不规则,时浅时深,浅不过机理发红,深则血肉泛白,一路往腰下斜去。
这里是谷底,因为是正午十分,才有短暂的日照洒下。曝露水面的巨石被烤得极暖,驱散了浸泡过后的寒意。
盖聂伸手,想要按住对方明显打算继续解开自己衣衫的手。
但卫庄冷声一哼,避开了,手下报复性的用力一按,让盖聂皱起了眉峰。
盖聂没有再做多余的动作,他知道师弟已经不奈。但和以往任何一次愤怒不同,他这次,或许愿意等自己一个解释。他垂下手,放在身侧,不再去遮掩自己腰侧延伸至膝的伤,缓缓道:“昔年在鬼谷凫水,水下常有暗流,彼时便知,人不与水流抗衡,应择机脱身。方才落水至深处,被暗流卷席,周围至暗,水流通道渐窄,更湍,仿佛若有光。我便——”
卫庄终于出声打断他,说出盖聂落水后的第一句话:“所以你便打算一探究竟?”他的语调带着一贯上扬的尾音,仿佛和多年前的讽刺声调一模一样。
但,听的人,心境已经大不相同。
盖聂:“我察觉水中暗流汹涌时,正好鲨齿剑气击穿水下暗流阻隔,是以方能在那种情况下脱身。”
事实上在水底情形远比他寥寥数语来得凶险,若非他够冷静,若非卫庄及时劈开水面给他指引方向,他会被水底的乱流卷入,最终迷失方向。
卫庄一贯认为盖聂是个虚伪的人,这钟虚伪无关君子雅度,而在他总是喜欢将对手高高捧起,而将自己的胜利归于侥幸。
当这种虚伪用在自己身上时,感觉却有些微妙。
卫庄的目光落在对方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上,这里在数十日之前还是皮肉翻卷的贯穿剑伤。现在,已经剩下一个隆起正在颜色转深的痕迹。再过一些时间,这个深色,便会如同其他所有痕迹一样,慢慢变浅,变成这个人的一部分。
任何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都和其他所有的过往一样,在他一力向前的道路上,被他遗忘。
到底,有没有例外?
盖聂一怔,他察觉到卫庄刚刚明明已经褪去的杀气再度弥漫上来,茫然中略有不知所措。
有湿软的发落在他的肩膀之上,随风拂动扫过肌理。
略有些酥痒,像是有什么在心间之上挠过一样。
忍不住就抬起手,想去够那头发,或是去够头发的主人。
然后呢?
又该如何?
他仍是不明白,不清楚。
卫庄就这样看着对方空茫的脸上露出熟悉又陌生的纠结神色。许多年了,他执着于对他的纠结冷嘲热讽,却不是眼下这一次。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盖聂向他伸出了手。
这一刻的沉寂似乎很久,久到酝酿的情绪变得不可捉摸。
明明知道此时此地不合适、不应该,但两个人仍然没有改变的意思。
几缕湿湿的发丝交错粘在盖聂颊旁,他的眼睛闭着,遮住了本该露出慑人锐锋光彩的褐色眼瞳。浸湿的苇白色麻布袍子被扯开了,露出布满伤痕的整片腰腹。
就这样不合时宜的,他忽然想起了昆吾的那个夜晚,他们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整个夜晚相互取暖——互相舔舐、或是制造着伤口。
在想明白这一切之前,卫庄仍开鲨齿,一把撰了对方试探的手。
盖聂的手腕微凉,这是浸水后内力无法调动必然结果。
卫庄低下头,另一只手捻起一片黏在对方肩胛上的花瓣碾碎,看那染了浅浅血色的汁液缓缓溢流指缝,语气中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邪佞:“师哥,或者我可以让你热起来。”
盖聂强作的镇定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面对生死抉择或可坦然直面的人,却在有些时刻连一句整齐的话都说不明白。
“方才的打斗必然已经引起大家警觉,此刻他们必然搜——”
话音中断,一直粗粝带着硬茧的手打断了他未尽之言。
卫庄低下头,额头抵住他,语气略显压抑:“你继续说。”
陡然绷紧的剑客再也说不出败兴的言语,他的嘴角紧紧闭合,以此压抑自己的本能反应。
他喘息重了,但仍然保持着理智和冷静,用仅剩的没有被制住的一只手按在对方的肩头:“小庄,有人靠近——”
(补完)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