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出巡的缁车执意绕道临淄,一路向北直上九原。
帝国的丞相仍然鞍前马后,为帝王殚精竭力安排出巡的路线,与君上对帝国上下事物奏对亦如往昔。
但有人心里,隐隐明白,他已经错过了和帝王最后一次交心的机会。
北上九原的行程日渐紧迫,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高热时断时续,到了后来,连白日里看奏折也开始变得模糊。
不过五日,皇帝的双眼布满血丝,性格开始暴戾而阴沉。
李斯行至车辕时,看见披头散发的太医正被左右帝王贴身侍卫拖走,一边踉跄一边大声哀呼:“陛下——陛下不可再服妖丹啊——”
李斯与胡勿敬对视一眼,向车架旁垂手向二人行礼的赵高低声询问太医犯了何罪。
赵高摇摇头,低声道:“两位大人莫要担心。太医大约是糊涂了,方才在帝王驾前,说了些不吉利的话才惹得陛下心烦。二位大人一会儿奉诏,可要当心哪。”到了最后,他的语气极慢、语气微微上挑,听起来像是忠告。
但不知为何,李斯在他说话时眉心一皱,总觉得赵高的话里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威胁之意。
胡勿敬担忧帝王,与李斯道了一声:“丞相,请。”
话音刚落,便听见车架内大声喝到:“赵高,赵高!寡人的丹药何在——”
赵高来不及对二人行礼,便一头钻如马车之内。
等到李斯与胡勿敬入内时,赵高正在服侍帝王吞服一爵温酒,车内萦绕的是丹药特有的味道。
李斯连头也不敢抬起,贴在地上。
须臾,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错觉,帝王从未失态,他仍旧斜卧在马车的软塌之上,手边放着成堆的竹简,透过众人的头顶可以看穿所有人的心思,或者,希望让所有人知道他仍然天下在握:“赵高,车架是否已经到了平原津。”
赵高一如既往的恭谨:“陛下圣明,今日傍晚就能到平原津驿站。”
过了平原津,便可达是九原。
李斯硬着头皮道:“陛下,此刻黄河正是汛期。”
帝王打断他道:“不必等,不必扎营,直渡黄河。”
一句话,熟知帝王性格的人都噤若寒蝉,他们不约而同感受到了皇帝的焦躁,仿佛所有的目的只剩去到九原。
说服不了皇帝,李斯与胡勿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开始着手渡河的调遣。
及至傍晚,李斯尚未用晚食,他毫无胃口,在临时搭起的营帐里等待替自己打探消息的家臣回来。
却在这时,帐外传来略微压低的声音:“丞相但有疑问,直接问赵某人变好,何必派了蠢材出去,险些让陛下以为您在打探他的行踪。”
李斯一怔,瞬间汗就下来了。
他陡然想起因为曾经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一事,帝王杀掉所有贴身伺候的宫人,却对他一字未提的往事。
他颓然坐下,险些摔倒。
赵高站在他三步之远的地方,微微笑着:“丞相不必如此,下官既然站在此处,便是已经将事情解决妥当。”
李斯声音干涩:“赵大人,我并非想要——”他说到一半,却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赵高嘴角弯着,眼珠轻轻转动:“赵某人自然是信得过丞相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天下人都信得过丞相?”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陡然有了力度,语调透露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信息。
与帝王日渐离心让李斯心神已乱,他不由顺着赵高的话道:“赵大人的意思是?”
赵高:“丞相大人是否好奇,皇上为何对您的态度会与昔日大不相同?”
李斯忙喝道:“荒唐,帝王待斯知遇之恩,斯从不敢忘。”
赵高却不理会他虚张声势的呵斥,微微一笑:“因为帝国的王贲将军在临去之前,提醒了陛下,关中老秦人的空虚,盖因丞相失察所致。”
李斯如遭雷击,张口欲驳,却再也无法成言。
赵高后退至帐门:“丞相既能洞悉人心,便知赵高所言非虚。丞相为了帝国殚精竭力,却为陛下得罪了帝国的两员猛将,更是令长公子与丞相离心——”他转过身,在离去前缓缓叹息:“高,只是为了丞相不值罢了。”
李斯从黄昏一直静静坐到天黑。
他的手心湿透了又干。
原来如此。
原来,果然果真如此。
而在圯上圯上、下邳之地,一座寻常破败的木桥上,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与一紫衫书生并排而立。
“龙困于野的格局已定。”老头儿须眉黄发,遮住了眼睛,已经看不出活了多少岁。他顿了顿手中的拐杖,叹了口气:“阳至而阴,阴至而阳。生而死,死而生,无可逆,命也命也。”
紫衫书生低头看他,声音清越:“南公,和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老头儿呵呵呵笑起来:“太公兵法老头儿我都不要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的时候,就明白执着复国也不过是一叶障目。”
紫衫青年喃喃道:“真的是一叶障目么。”
老头儿转过身,一瘸一拐杵着拐杖往桥下走:“复国复的是一个人的国,还是天下的国?等你先弄清楚这个问题,你才会真正知道自己该走的路。”
紫衫青年目送老人远去,复又望着天边的倒挂悬垂的星图,喃喃自语:“困龙之局,这才是阴阳家阴谋。”
“困龙之地?”卫庄玩味重复了一遍。
盖聂坐在树下,将擦拭完毕的渊虹重新置还入鞘:“是,昔日武王伐纣时,以寡敌众。姜子牙从文王被困岐山做周易开始,便以天下江山为棋,布下困龙之局。”
卫庄站在桃数下,微微抬头,树叶缝隙的阴影洒落下列,花叶微垂。
赤练站在远处遥遥看着这一幕,手指轻轻扣上赤练剑,却没有动。
鬓边一暖,有风掠过。
再看时,白凤站在身边的树枝上,手指间玩着一朵桃花:“看来这片桃林,让你想起了什么?我猜,和这朵花有关。”
赤练将自己从粘稠的记忆中抽离出来,手中的赤练剑节节伸开,在一瞬间从地下钻出,直奔树上的那个男人而去。
白凤咧嘴一笑,在空中翻了个身,像是一片羽毛一样飘过女人身边。
她的耳边一暖,一朵吐蕊含露的粉色,便在她鬓间开了。
赤练一怔,居然没有动手将花拿下。
白凤啧了一声:“女孩子还是这样比较合适。”
……
卫庄望着天:“困龙之地,按照姜子牙的作风,恐怕不会只有一个。”
盖聂:“的确,苍龙七宿,天上的七个星宿位置,对应了地上的七个方位。周文王被囚羑里正好七年,姜子牙擅长奇门遁甲,这七年世人只知周人蛰伏讨好崇侯虎费仲等人,终于返归西岐。”
卫庄接下去道:“或许是文王与姜子牙联手演了一场戏,借着被囚让纣王安心,而由姜子牙布下了七个困龙之局?”
盖聂抬首,他的眼睛仍然蒙着,但能感受到久违的暖意:“真相如何已经无法考据,但天下在纷纷乱乱的战火中只剩七个国家,七个国君,却是实事。”
卫庄:“所以你认为这里就是一个困龙之地。”
盖聂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换了一个思路,道:“文王被囚羑里至今已经八百年,天地山川更替变换,当年的许多山脉格局有了改变。困龙之地,也只是一个猜测罢了。”
卫庄沉吟:“困龙,必应于国君之上。要知道困龙之地是否是传言,只需看看七国史册就好。”
盖聂低着头,片刻方道:“沙丘行宫。”
卫庄挑眉:“沙丘苑台,以酒为池,县肉为林,长夜宴饮,天下疲怒而周伐之,生死国灭。八百年江山衰败始于此,商纣算得上条龙。”
盖聂:“八十年前,沙丘宫变,赵武灵王公子成困于沙丘行宫三月,仅能以鸟兽冲击,最终被公子活活饿死。”
卫庄冷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父亲流放儿子,儿子饿死父亲。到底是人的欲/望,还是天地之局决定了他们的生死,有意思。”
盖聂站起身来,向前一步,与卫庄并肩而立。
“能困住自己的,始终只有人心。”
卫庄轻轻哂笑,语调低沉:“我虽然并不认同你,但这的确像是你说的话。”
盖聂转过头,风拂过他的头发,阳光落下斑驳的痕迹在发梢跳跃:“昔日姜子牙做困龙之局,一是为了困住商朝六百年国运,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困住从朝歌可能出逃的商王。”
卫庄拿起鲨齿。
盖聂听见他的脚步跟上自己:“若是奇门遁甲布局,必有机关术。”
卫庄:“既有机关术,必有痕迹。”
盖聂:“走吧。”
墨家方向,天明担心望着再一次抛下他的男人背影:“大叔和那个大坏蛋又要去哪里?”
徐夫子站在他身后撸了撸胡须:“必然是为了着古怪的桃林。”
天明担心道:“大叔还看不见,一次一次的奔波,又——”他想说大叔看不见,这样会有危险,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出口。
徐夫子与班大师对视一眼,缓缓道:“别忘了,流沙的主人,也是鬼谷弟子。”
“只要他的眼睛还看得见。”
“纵横,就还是纵横。”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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