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低头看向空空的陶杯,话却对着盖聂说:“看来,你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盖聂微微颔首:“咸阳不会无缘无故传出东南有天子气的留言,如果没有听见屠城,那么就是咸阳宫自己放出的消息。”
卫庄:“嬴政的目的?”
盖聂摇摇头:“虽不能完全肯定,但想必与这次营救儒生的事件有关。此番事件,或者让帝王意识到了反抗帝国势力已经不容小觑。”
“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卫庄对此表示认同,做为一个帝王,的确很难容忍自己亲自要处死的逆贼被人救走:“但是与天下之人为敌,似乎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盖聂赞同,他沉吟片刻,道:“东南之地,是六国旧族最后栖身藏匿的之所。”
卫庄:“所以嬴政的目的,是六国士族最后的幸存者。”
盖聂:“他,已经不想再等待旧时代的缓慢终结,而决定用剑,结束这一切。”
……
转天,盖聂就告诉来探望他的天明,墨家的人转移的方向已经有了眉目。
墨家几位堂主,连同项少羽和石兰一道,立即赶到盖聂的住处议事,此时卫庄并不在此处,流沙的人也都不在场。
盖聂语速一贯不徐不疾,他问道:“如今我们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云梦之地,旧时会稽郡方向所在;二是离咸阳最远的地方,从桑海一路往动往北,东出燕国故地,甚至更东的大海深处,蜃楼的目的。”
提及蜃楼,石兰最先有了反应。她恍惚了一下,喃喃道:“哥哥……”
少羽在桌下拉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希望能用这种方式给她力量。
石兰向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高渐离沉吟片刻,看向盖聂:“按照先生的意思,要么远离咸阳,远离嬴政的势力范围;要么更加接近他。如此相悖的两个选择,不知——?”
盗趾笑着打断高渐离,他做了一个一刀两断的手势:“盖聂,你的意思难得是要么做一辈子丧家之犬,要么干脆死得痛快一点?”
盖聂:“天明,你看帝国的军队,与我们的力量对比如何?”
天明脸色一垮:“十倍、不、百倍,也许千倍多于我们。”说到这里,他一握拳头:“可是,大叔,残月谷你可是一步一杀独战三百秦军的剑圣啊!再说,我们墨家的人,都不是怕死的人!”
项少羽一直沉默,此刻也道:“还有我项氏一族,也非贪生怕死之徒。”
盖聂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项少羽一噎,与天明对视一眼。
天明挠挠头:“大叔,我没有忘记,但是,难得就这样逃避下去?”
盖聂没有说话,其实在他失去光明的日子里,也会不停诘问自己:他离开咸阳宫是为了什么?
他背叛鬼谷十年,师弟曾经说过,逃与避,都是弱者的行为。但他却并不这样想,不要让无辜的人牺牲,这才是强者手持利剑的意义。
曾经,他不过一人一剑,亡命无惜;后来,他有了一个朋友;再后来,多了天明;与墨家在一起之后,他的肩上忽然肩负了许多人的性命。
高渐离见众人沉默,开口:“盖聂,你的意思?”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他。
盖聂并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他在那一刻的犹豫,他的虽热遮住了眼睛,失去了内力,但不会有任何人轻视他的意见。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是反抗帝国联盟的中流砥柱。
他结束了这些纠结的思路,却是将头转向了少羽的方向,开口道:“我记得项氏一族的族人,都在会稽陈县一带?”
“是,但那里都是楚国旧人的老弱妇孺。年轻力壮的项氏一族,都已经被龙且整编。”少羽一怔,立即回道。他从听说东南有龙气的传言之后就一直心中隐隐激动。东南正是项氏一族寄身之所。东南有天子气,这其中的含义太过明显,却不知吉凶。
盖聂此言一出,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盖先生的意思,是我项氏一族有危险?难道,嬴政的目的——”
高渐离接口道:“嬴政的目的,是六国最后的旧族。”
天明像是被点燃了胸中的怒火,之前的憋屈和愤懑一扫而空,他大力拍向少羽的肩膀:“我们是兄弟!项氏一族是反秦的中坚力量,也是墨家的朋友,我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是不是呀,大叔!”
众人目光看向盖聂,因为双眼被遮住,看不见表情,只能见他微微颔首。
高渐离想得更多一点,如果盖聂真的赞成避走海外或是燕北大漠,不会故意引出嬴政真正目的的对话。他,是让所有人自己做出选择,也是想要借这个机会,给天明上一堂重要的课。引导天明思考,也容许他迷茫困惑,最后让他自己做出决定。
这,或许就是短短数月,那个孩子能够成长至此背后的缘故。
班大师撸着胡子,低头看向案几中间的羊皮地图:“隐密卫被牵制住东郡不少,嬴政能调去会稽的必然不多。我想,我可以让机关鸟先让那边的墨家弟子防范一二。”
盖聂却道:“或许,这次帝国出动的不仅仅是咸阳的隐密卫。”
众人一怔。
正要再问,门从外面被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今天总算知道什么叫做闭门造车。”
众人看向门口,流沙的赤练单手叉腰依靠着门上,目光挑衅而暧昧地看看向盗跖:“一大群耳聪目明的人,偏偏靠一个看不见的人替你们出谋划策,羞不羞啊。”
天明眉毛一竖:“你这个——”话没说完,又想起了蜃楼之上流沙的相助合力,冲动的话又被自己吞了回去,一时间脸上有点吃瘪的扭曲。
班老头内心呵呵一笑,他年纪大了,不似年轻人冲动,却也更加看得清人心善恶。流沙的人或许是因为利益不得不与墨家暂时结盟,但是这群人,本质上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倒是他们墨家小巨子的成长让他欣慰。
这一点上,应该是受到盖聂合纵连横的影响。
对于流沙的挑衅,墨家的人并不擅长应付。
盖聂恰时开口道:“赤练姑娘,可是小庄那边有了消息?”
赤练很微妙地翻了个白眼,她很费解像卫庄这样厌恶墨守陈规的人,为什么会对盖聂这样脸写着“无趣”的人感兴趣。
“白凤那边传来消息,两日之前,有九辆一模一样的车架已经出了咸阳城,往东南而去。”她撩了一下头发,妩媚而娇俏地问:“盖先生曾经身为嬴政身边的首席侍卫,大秦的第一剑客,一定猜得到,这意味着什么吧。”
盖聂忽略了这句话里的挑衅,务实而直接地点头道:“天子依仗,帝王出巡。”
雪女道:“你们还记不记得黑龙卷轴?”
对于这个卷轴,班大师实在是记忆深刻,而另外一个记忆深刻的人,恐怕要数盗跖了,毕竟他差点因为千机铜盘丢了一条命。
盗跖敲敲头:“桑海之滨,蜃楼起航,帝尊驾临——可惜桑海已经是一团乱局。”
高渐离:“所以帝王这次不再信任隐秘卫和罗网?他要亲自出巡,打击六国旧族。”
项少羽已经长身而起,他的目光充满坚定与渴望:“无论如何,我项氏一族都要与嬴政、与秦国不死不休!”他环顾四周诸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楚国军礼:“列位,此行恐怕会与帝国的军队直接面对,没有武功的妇孺最好另寻地方躲避,各位以为如何?”
班大师与高渐离对视一眼。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即便是反秦,也不希望主动击杀。况且墨家弟子遍布天下,一旦正面袭击帝国军队,恐怕会带来惨烈的捕杀。
这个提议,的确很好。
荆天明立身而起,排着少羽的肩膀说:“这样好,我们一起往会稽而去,沿途寻找合适的地点可以安顿非战斗的墨家弟子,就是一举两得了。”说完还不忘摸着头问盖聂:“大叔,我这个成语用得可对?”
盖聂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天明,你说得对。”
高渐离看向刚刚还一脸正义大气,转眼就朝着盖聂卖萌求表扬的少年巨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赤练不喜欢呱噪的小孩子,更加厌恶直白单纯的热情,她转身撩起头发:“话我已经带到了,要怎么决定,是你们自己的事。”
盖聂在她走出视线之前开口:“多谢,墨家会在明日之前动身。”
赤练娇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尽头。
她不清楚卫庄如何想,但是,心目中那个更好的韩国,似乎已经越来越远。
方向既定,若嬴政目标是东南,墨家诸人一面召集四处躲藏的弟子往会稽而去,势必在途中相遇。这是一步险棋,也有兵家所说“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
王离被召回为王贲守丧,罗网的势力被斩断一半,剩下的人还在东郡继续搜捕诸子百家的残党。农家已经分裂,再无法发挥他本来的作用,不足为惧。从这点上来说,罗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
对于赵高而言,最可惜的,恐怕是此次死局未能困住纵横。
这两个人,对于帝国而言,始终是极其危险的祸患。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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