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鲋出逃之后一直酝酿着的风暴终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卢生虽是方士,确实鲁国公室后裔,这次出逃便是他煽动博士宫的儒生。闫乐三日之内带领手下堵截了出逃的咸阳士子,分作几班,逐一勘审。
儒生们不明就里,大刑审问之下惊恐万状,纷纷说出逃亡始末,竞相攀扯检举,到了最后,居然无一事外。
嬴政亲自委派心腹御史冯劫督办此案。月余之间,全学宫人士,四百六十余人,因妖言蛊惑之罪,全数下狱待决。先前在押的儒家大当家与二当家这一次被一同问罪。咸阳贴出榜文,儒家伏念、颜路三大罪状:窝藏帝国重犯、妨碍书同文政令、藏匿禁书,种种罪证,与儒生一同问罪待决,惊蛰过后坑杀之。
蓝绿色羽毛的美丽小鸟在天空中飞过。
咸阳郊巷中,一名斗笠人晚归叩门,远远看着蓝色小鸟飞走的方向静默了一会儿。
街道上熙熙攘攘都是赶路的行人。
他混在其中,并不打眼。
蓝色小鸟消失了踪影,斗笠人转入小巷之中,叩开了一扇柴门。一闪身入了内院,内室有人一拥而上,有人急急问道:“盖先生,孔夫子的后人可安全出了咸阳?”
斗笠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双内敛精光的眼睛,在这人脸上生着,总有一种让人不可逼视的英气。
此人正是盖聂,他刚偷偷护送孔鲋回到故里,刚赶回咸阳。
盖聂不及说话,便看见人群中的张良、高渐离。
高渐离重伤初愈,脸色犹自苍白,他朝盖聂点头示意问好。
张良也在一旁看向盖聂,孔氏一族虽然被帝王招抚受了官爵,但仍旧是天下儒生们马首是瞻的人。
盖聂颔首道:“孔先生一切安好,在下离开前,孔氏族人已经开始分批藏匿典籍。”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有人又急急道:“盖先生,大事不好了。嬴政要坑杀儒家四百人!还有大当家和二当家!”
盖聂目光平静,头微微一点:“方才路过城门时,已经看见张榜告示。”
张良上前一步:“我已经联系儒家散落在咸阳和进出的弟子。他们之前曾经协助过博士学宫的学子出逃,听说这些学子出逃之前,都是受到一个叫卢生的术士的言语蛊惑。”
高渐离眉一皱:“阴阳家到底有什么阴谋。”
张良道:“恐怕此间,罗网的手笔也不容小觑。”
盖聂想起在望夷宫时帝王提及扶苏时的神态,他知道这里面恐怕还有更多的抉择和利益驱使。同样生于宫室之侧的卫庄必然了解其中更深的冲突,若他在此,或许会有更深的剖析。
庖丁在噬牙狱与盖聂也算有些交情,他焦急地开口道:“盖先生,儒家是诸子百家中举足轻重的一家,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救救他们。巨子不在,我老丁就一定以你马首是瞻!”说完这句话,庖丁对着盖聂一抱拳,他看向盖聂的目光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尊敬。
四周聚集的众人,大多是墨家子弟。
儒家危急,农家深陷东郡乱局,道家分裂天宗、人宗,阴阳家、名家、兵家大多为帝国驱使,医家出世,墨家一直是对抗帝国铁蹄的核心力量。
而墨家的人,经由机关城与噬牙狱两次危难,早已将纵横家盖聂视为自己人。隐隐约约中,甚至有了以盖聂马首是瞻意思。
高渐离也看向盖聂:“我来时,听说流沙的白凤和墨家的盗跖已经潜入蜃楼救人。”
庖丁表情夸张地拍打拳头:“太好了,有贼骨头和、和流沙的人去,巨子一定会没事的。”
张良担忧儒家二位师兄,神色并未舒展。
盖聂平静看向众人,最后落在高渐离与张良身上:“我以为,儒门之祸,实为六国遗族之祸。无论是焚书令,还是坑杀令,帝国背后正真的目的,是六国仅存贵族的生机。”
张良目中精光陡涨,他迎向盖聂的目光:“看来,盖先生与子房想到了一处。”
盖聂微微颔首,二人便是闻琴音而知雅意了。
庖丁听得不甚明朗,忍不住问:“不是坑杀儒生么?怎么又和六国有关?还有刚刚提到了阴阳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良解释道:“盖先生的意思是,帝国坑杀儒生术士的举动,势必打破六国贵族最后的安乐梦想。帝国,是要对六国最后的贵族们的栖身之地动手了。”
有人意图将儒门与贵族复辟联系起来,加上天降荧惑,林林总总在帝王身体日益衰弱的时候,势必导致帝王会用更加激进的手段镇压。
阴阳家的影子在其中影影绰绰,罗网与帝国的权力机构也各怀心事。
盖聂话不多,但他知道张良也已参悟一些玄机。
众人各自下去开始准备营救儒生,各司其职。
张良留下,盖聂便知道他有意单独与他说话。
果然,众人一去。张良便问:“盖先生对秦宫熟悉,以先生之见,如今帝王身边我除了李斯和赵高之外,还有谁或可谏言为儒生求情?”
盖聂略做思索,摇摇头。
张良皱眉叹道:“竟然一人敢言帝王之过者也无么?”
盖聂道:“或许有人已经上书了。”
张良看向他:“先生说的可是远在西陲的长公子,与蒙恬?”
盖聂道:“是扶苏,却不是蒙恬。”
张良垂目一想,立即明白其中的意思。扶苏作为帝国公子且在小圣贤庄时已经流露出放儒家一马的仁心,此番上书情愿也不是不可能。蒙恬却多少忌惮于君臣身份,当年帝王下逐客令时,蒙恬就不置一词。
他继而叹道:“即便扶苏上书,恐怕于此事,也毫无益处。”
盖聂不答,以他对帝王的了解。扶苏若真上书为儒生求情,恐怕会遭到严厉的训斥。深宫中长大的长公子仁厚有余,决断不足。彼时的反对,对于身体日益衰弱的帝王来说,恐怕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帝国,早已内忧外患,仿佛被蛀空了的参天大木。
张良与盖聂猜得没错,扶苏抱病写下陈情上书,谏阻坑儒,免除死罪,令其修筑皇陵。
陛下极为震怒,内宫消息闭塞。但那日皇帝在内宫骤然发病,赵高、李斯被急招入殿,原本职守的蒙毅急匆匆领命去过太医院宣召太医。
隔日,帝王就命人快马加鞭将一纸措辞刻薄严厉的谕旨、连同韩非之书一并送去九原幕府。
皇帝并没有迁怒斥责蒙恬,但是蒙恬察觉到了帝王对他不加劝阻的不满。忧心忡忡之际,蒙毅传来家书,原本帝王已经令他着手准备的册立储君的典礼,也暂时终止了。
蒙毅这样做是极冒险的事,但这次干系着实重大。原本帝王将长公子交付九原的意思,就是让蒙氏一族辅佐公子,以军功抵春日祭之失察之罪。如果长公子失去帝王最后给予的机会,蒙氏一族恐怕会就此覆灭。
帝国张榜坑杀儒生的时间就在今日正午时分。
盖聂闭目坐在屋顶之上,双膝之上横着木剑。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如此,以至于他的发梢都沾满了湿气。
盖聂已经远离帝国,不管他与嬴政是知己也好、君臣也罢,都已经站到了对抗的位置。
他还记得刚来咸阳的时候,帝王问他:“你为何而来。”
斗转星移,言犹在耳。
在鬼谷,师傅给他上了第一课决断绝断的课。
他虽然败了,但在那一天,他明白了自己的选择。
从那时起,他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天色未亮,昔日的六国宫殿中薄雾中若隐若现。
帝王又是一夜无眠。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是神色肃穆威严。此刻,他站立在林光宫的城楼上,眺望北方。
北阪是九原直道的起点,是扶苏被贬九原郡时,出发的地方。
九原直道眼看就要修成,但是他却接到扶苏领旨吐血毒发昏迷的消息。
蒙毅跟在帝王身侧,他看着帝王的背影。
君临天下统一华夏的男人,在这清晨的皑皑雾气中,脊背沉重得像是随时要被沉重的珠冠压弯。
蒙氏家族三代仕秦,蒙毅、蒙恬兄弟二人一文一武,蒙恬管军事在外统兵,蒙毅掌朝政在内辅佐秦始皇,官拜上卿。蒙毅是帝王近臣,近到帝王出巡时为与帝王同乘一车,居内则侍从秦始皇左右,谓之心腹。正因为如此,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当沉默。
此刻,蒙毅以为帝王会提起今日行刑的部署,或者对着九原的长公子做出安抚。然而并没有,帝王开口的时候,却问及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蒙毅,如果一个你以为很重要的人,会要了你的命,你当如何处置?”
蒙毅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家书,难到被人知道了?
那一刻死亡的气息险些淹没了自己,他几乎要跪地想帝王忏悔了。最终,蒙毅忍住了,用尽量正常的声音回道:“陛下,臣只为帝国、为陛下尽忠。只要威胁了帝国和陛下的安危,臣定然身先士卒,将危险灭于微末之中。”
他并非胡说,蒙氏一族家训的确如此。
帝王低声笑起来,慢慢连同肩膀都开始抖动。
“陛下?”蒙毅面露不解。
“寡人多少知晓一些他们门派的规则,二子仅存强者。从韩国归来之后,我见到了他的师弟,那时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猜他如何作答?”
蒙毅不太确定的问道:“陛下说的是盖聂?”
“是。”
蒙毅略作思忖:“莫非说的是,要不违背天下大义?”
帝王笑着:“非也。那时盖聂仍是少年,我也以为他还会用游侠的侠义来作答。谁知他毫不犹豫地说了三个字,寡人至今记得。”
蒙毅忙问道:“臣着实猜不着。”
帝王神色晦涩难言:“盖聂说,他会保护他。”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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