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帝国之剑

    这个初冬异常寒冷,风雪夹道。

    咸阳宫的密室中,皇帝的脸色非常难看,紫金色的双颊刚刚隆起。他正在秘密会见桂林将军赵佗。

    南海为皇帝陛下志在必得之地,因怕有变故,赵佗此次是秘密入咸阳。

    此刻,赵佗跪于地,神色悲戚。

    皇帝陛下静默许久,方开口问道:“朕的武成候、朕的淮南侯,都是如何身故的?”

    赵佗听出皇帝语气中沉重的情绪,他刚刚哭时,皇帝足足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不发一言。他禀道:“回陛下,两位老将军都是意外故去。蒙武将军在巡视闽粤的归程中忽然长卧不起,随身长随是见老将军到了晨起时间仍未起身,方才发现老将军已经出了事。王翦将军更是意外,那晚听见将士思念故土的老秦歌,老将军还流泪叹息。后来老将军说要独自坐河谷走走,没想到就出了事。”说罢,赵佗也流下泪来:“王老将军其实在上次陛下北归之后变中过闽粤瘴气之毒,一直反反复复。只是老将军阻截微臣上书,禁止军中私议。老将军一心为公,实在是没想到就这样去了。”

    皇帝喉头哽咽许久,将涌上的腥味狠狠咽下。

    昔日为他征战沙场建立帝国的故友一下子去了两个,然而他还不不能倒下!

    许久之后,帝王方再开口:“寡人问你,军中将领可还有隐疾不报者?”

    赵佗忙道:“不曾有,军中将士皆为年轻将尉,始有水土不服者,也悉数好转。只是海南日头大,将士又思念故土思念陛下,都是黝黑消瘦,日日望西北、望咸阳。”

    帝王在珠帘之后的眼睛眯着,缓缓问:“日日思乡?寡人问你,海南军心,是否不稳?”说到最后,已然肃杀。

    赵佗连忙匍匐于地,哽咽道:“陛下,海南秦军都是老秦人,何变之有啊!”

    天下初定时,嬴政便有举国之力北拒匈奴、南收闽粤的雄心。因为六国暗流涌动,他不信任任何人,唯有将秦国旧部悉数整编,令十万对帝国最忠心的秦军南下象郡。

    加上蒙恬带走了黄金火骑兵征战头曼,昔日旧部早已成为帝国的利剑,远离咸阳千里之外。

    唯有他与丞相清楚,秦军旧部驻守咸阳者,已经不足昔日三成。

    嬴政不信山东六国!

    他们目光短浅,只为复辟昔日骄奢生活。

    嬴政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即便是穿过九重珠帘,也一样能够让赵佗有如芒针在侧。帝王道:“驻守岭南的将士都是帝国良才,思乡凄苦,寡人不忍。这变颁下指令,征集数万女子南下,与他们重建家园,以稳大局。”

    赵佗心中一惊一喜。

    军中的确凄苦,岭南民风与中原迥异,当地女子并不多。如果帝国真能调集适龄女子南下,于岭南军心的确为一桩幸事。

    赵佗连忙跪地磕头,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道:“陛下如此体恤我等——臣、臣——”

    帝王抚摸盛装王翦遗物的铜匣,心头翻腾。六国余孽蠢蠢欲动,他如何不知道此刻咸阳不该动。但秦军为帝国之本,六代秦王能王天下,全靠秦军勇猛。如今数十万秦军如同利剑插入闽粤腹地,他必须安抚他们。

    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

    为国计,为天下谋,方为帝王计谋。

    “还有一事。”帝王语气陡转,像是蛰伏起来的猛兽:“中原大局恐有变化,若风云涌动传到岭南,赵佗,除非寡人亲授兵符,否则海南秦军不可北上靖乱!”

    赵佗惊得睁大了眼睛:“陛下!中原是老秦的根本,为何不可北上靖乱?”

    嬴政双目绽射精光,抽出天问,直指赵佗:“赵佗,寡人只说这一次:若老秦人北上,则华夏从此无海南!这十万秦军,此生不可离开岭南之地,违令者,斩!”

    “陛下……”赵佗虽早有猜测,但一时之间听到帝王亲口下旨,数十万人终身难回故土的政令,仍然震惊哀伤。

    帝国的铁骑,是帝国之剑。

    然,终究也只是帝国之剑。

    王翦死了,蒙武也死了。

    两位帝国龙虎之将的死如同紧紧扣在帝国宫殿上面的一块巨石,压得所有人人心惶惶。

    蒙恬与头曼还在九原郡两军对垒,无法奔丧回来;章邯与王离也都将在外,牵制东郡的局势。

    皇帝一连三日不曾入睡了,他在漏夜写诏书,给王离的,给章邯的,给赵佗的,还有给蒙恬的。

    天下局势,如何用这些人,又如何另其相互掣肘,皇帝殚精竭虑。

    实在是累得狠了,就在用丹砂填做山川河流的大秦图卷沙盘边闭目养神。仿佛唯有如此,天下山川沟壑才尽在帝王心中。

    三更时分,赵高唤醒皇帝。

    嬴政不过睡了小一个时辰,但他一言九鼎,说几更起便是几更起身,若是宫人延误哪怕一刻也要斩首赐死。

    帝王问道:“李斯可在?”

    赵高回道:“丞相大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李斯入内殿,这样漏夜议事是帝王常态。一入内殿,帝王便问:“九原郡的军报可有?”

    李斯道:“蒙将军与头曼大战,遭遇流窜突厥人,不知为何似乎受头曼驱使。双方各有损伤,折损兵器战马约八万,恐需增补。”

    帝王颔首:“军备不可怠慢。令铸造所日夜督造秦刀。还有,九原直到征调民夫修筑,工期务必加紧。粮秣辎重延误将导致军机贻误,各郡衙若征召不利者,悉数锁拿问罪,家眷充为官奴官妓。”

    帝王说完忽然撑着头闭目不言,面色不言。

    李斯心头一惊:“陛下保重龙体啊……”

    须臾,帝王摇摇手:“唤赵高来。”

    李斯起草的《文治整肃令》推行已经有一段时间,咸阳博士学宫暗中人心惶惶,都说皇帝要下逐客令,将山东旧民赶出关中去修陵墓、筑直道。

    李斯日理万机,又够狡猾,焚书令法让他在帝王面前表了忠贞不二之心,但也得罪的天下儒生学子。现在这种得罪天下学子的事情一般能避则避,于是受命博士仆射周青臣登录名册。

    惊蛰快到了,发生了一件大事。

    文通君孔鲋从博士学宫逃亡了。

    孔鲋是孔子八世孙,官拜少傅。这件事非常棘手,秦律严苛,在国官员擅自遁职是重罪,祸及三族。但孔鲋身份着实特殊,若真诛杀连坐了孔子后人,本就绷得极紧的诸子百家恐怕会有激烈的动作。

    儒家是由帝王亲自下的诏书推向帝国政坛,虽是用于安抚六国,以示海纳百川的胸襟,但至少帝国尊儒家为诸子百家之首,对其礼遇有加,还令公子扶苏亲临小圣贤庄安抚。

    孔鲋的荒诞出逃、六国遗民对于秦律的蔑视让帝王震怒,嬴政仍在酝酿如何处理孔子旧族的时候,博士学宫又出逃了三十余人。这下《文治整肃令》立即成了笑话,仿佛天下人都在等待看帝国丞相自打嘴巴。

    于此同时,谣言四起:将秦比作桀纣,言秦灭典籍,便是要灭中原文明,灭绝六国士族。

    李斯进谏时,皇帝异常震怒:“有人在鼓动儒生出逃!是谁?!查出来!”

    查证不难,有人意图行事,却难保不留痕迹。

    留下的儒生纷纷自保,说的确有人来游说他们出逃,正是阴阳家的方士,卢生!

    事关阴阳家,局势变得更加晦涩。

    彼时月神、星魂、云中君,和大司命、少司命都在蜃楼之上,东君早已叛逃不可信任,东皇太一素来不过问俗物。帝王正在思忖是否要召唤月神,这是赵高适时上前,为帝王引荐闫乐。作为皇帝安插在内宫的眼睛,闫乐在三日之中搜集了卢生异状,如今可以上奏。

    皇帝即可召见闫乐。

    闫乐奉召,入内殿密奏:“陛下,臣探知卢生并非方士,乃是鲁国公室后裔。”

    皇帝乍听之下仍旧镇定如常,只问道:“可有证据?”

    闫乐奉上一卷羊皮绳穿起的竹简,道:“臣奉旨监视百官,禁宫中皆有伏哨。因孔鲋出逃,臣令人追踪,一路到鲁国境内,在一户败落世家手中得到的,是记录卢沟公族后裔的卷宗。其上有言,倾公之玄孙,定文,游历天下不知所踪,人云更名卢生。”

    帝王闭目沉思。

    闫乐再进言道:“属下等曾经在查到,卢生云游时曾经接触过楚国项梁、魏国张耳等人、墨家巨子等叛逆,意图在东郡修筑反秦据点。”

    皇帝良久沉默之后,骤然将卷宗掷于阶下:“狗彘不食!六国余孽!复辟之徒!诽谤秦政,好一个六国老世族!”

    领了皇帝密令的闫乐跟随赵高步下咸阳宫阶梯。

    赵高负手而行,转头看向闫乐沉默的嘴脸,问道:“接下来的事,你当知如何查办。”

    闫乐先是应了一声:“诺,这件事臣必然将儒家与卢生之牵连彻底查清,伏念二人身为儒家之首,责无旁贷”。继而他忍了一忍,又道:“大人,卢生是否果真是鲁国后裔尚待考证,若是陛下让章邯分头查实此事……”

    赵高一笑,半掩半露道:“章邯深陷东郡,回不回得来还是未知之数。这个疾风浪尖之上,陛下的心思必然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闫乐若有所悟,一脸钦佩道:“是在下杞人忧天了。”

    赵高眼睛微微眯着,遮去了赤瞳,手指收紧,握住手中玉佩,意有所指道:“罗网罗网,天罗地网。只要罗网说是,谁又敢说不是呢?”

    闫乐追随赵高一路走远。

    赵高望着咸阳宫外的天空。

    孔子杀少正卯,孟子斥墨家纵横家,孔鲋主张恢复诸侯分封制……儒家——有张耳、张良这般贵族公子勾连,实为六国故旧爪牙鹰犬。

    儒家想要的,是让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之时。

    伏念,颜路,你们死得不冤枉。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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