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废墟

    皇帝如同以往一般坐在咸阳宫的高台之上,看起来与往日别无二致。他看着竹简,随口问道:“清夫人是否也做饮宴的名单之上。”

    这是由相国负责的事宜,李斯当即拱手道:“回陛下,正是。清夫人与典客夫人同座。”典客也是九卿之一,清夫人无品无阶,只是个商贾寡妇,与其他夫人同座不合适。但如今谁都知道帝王喜爱清夫人,典客正司邦交边陲事务,由他的夫人引清夫人入殿,安排得算合理。

    皇帝果然道:“爱卿行事稳妥,此番安排妥当。”

    然后,帝王低头继续看竹简,像是不经意地问起:“赵高,东郡的情形如何了?”

    赵高恭恭敬敬回道:“荧惑之石已在押解途中,不日便能道抵达驰道。届时便有帝国军队护送,抵达咸阳指日可待。”

    皇帝微微抬了抬头:“朕是问,东郡四处散播的流言。”

    帝王的语气没有变化,但在那一刻,相国与中车府令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一阵来自上面的巨大压力。

    中车府令低下头:“回陛下,臣子东郡之时,已经命人搜捕散步谣言的刁民抓捕下狱,如今正在拷问主使同谋。”

    皇帝停顿了许久,并没有明显的震怒,大殿里只有缓缓流淌的水声。

    良久,皇帝挥挥手:“你们下去吧。赵高,你长途奔波,先行歇息,这几日不必入宫。”

    赵高垂着头,顺从地应了一声:“多谢陛下体恤。”

    李斯也弯腰:“臣等告退。”

    这一次两人并未再多说任何话,他们在南宫门外互相告别,分头上了自己的马车。

    内宫中,空旷的大殿上,皇帝在竹简上写下两个字:【东郡。】

    然后,他自言自语道:“东郡——濮阳,六国的叛逆。”说到最后,他的言语之中,已经带了疲惫的残忍。

    “荧惑守心,可笑!”

    皇帝忽然将手中竹简远远掷出:“妖言惑众!可恨之极!朕之命,不由天!”

    东郡的大地上,伴随荧惑之石而来的争斗并未停歇。

    夜色下,盖聂上前几步,低头看着地上险些被卫庄削掉半个脑袋的“惊鲵”:“他并不是挣正真的惊鲵。”

    卫庄显然对杀死这样的货色表示不满:“前后两次交手的实力有天壤之别。”

    盖聂:“金蝉脱壳之计。”

    卫庄冷笑:“你我欲擒故纵施以离间之计,他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

    盖聂:“如果罗网早有二心,在这种情形下章邯还能逼的罗网潜入黑暗,至少说明章邯也对罗网有所怀疑。”

    卫庄看向盖聂:“他们勾心斗角,我们隔岸观火,岂不正好?”

    盖聂听了卫庄这样说,也看向对方:“小庄,你有什么打算?”

    卫庄的眉骨极为锋利,但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情显得很平和:“有个地方,一直想去。”

    盖聂若有所悟:“离此不远?”

    卫庄的瞳仁带了一点罕见的笑意,不带嘲讽:“你,很快就会知道。”

    一处荒废的宫室里,斑驳的巨大木梁已经糟朽,许多瓦顶已经塌了,只有四面透风的墙壁。

    盖聂望着四周,这里,是卫庄要来的地方。

    秦灭六国,许多昔日繁华的城池都在战乱中荒废。之后帝国推行郡县制,强迫富户迁都咸阳,商人逐利,也跟着抛弃了昔日六国的商贸重地。

    越是接近,卫庄越沉默,他用晦涩的目光注注视着坍塌的梁柱,好像在透过霉烂的木料,窥伺昔日繁华而腐朽的歌舞升平。

    这里,被帝国的军队踏过之前,被人叫做濮阳。

    再往前算,这里是卫国昔日的王都。

    天色渐渐暗下来,卫庄没有离开的意思。盖聂用找到的干枯木头,在背风又空旷的地方堆好,开始生火。

    黑暗里燃气一蓬火,像是无休止的绝望里的一线光明。

    卫庄转过身,看见盖聂半蹲着小心的往火堆中添加木柴。火光中夜风的吹动下开始跳跃,人的影子也做晃动。

    或许是火光的温度,卫庄凌厉的棱角看起来有了一点松融的迹象。

    他看着火堆,缓缓开口:“这里,曾是帝丘。”

    盖聂正好添完手里最后一根柴,他抬起头看向卫庄:“史书说康叔立国时,定都朝歌。成公迁都帝丘时,才改名做濮阳。”

    卫庄朝着盖聂的位置走过来,掀开大氅席地而坐:“迁都是因为先人占卜说帝丘可以立国,立国能兴三百年。”

    盖聂道:“自成公以来,到都城迁往野王,卫国的确兴盛了三百年。”

    卫庄斜着眼睛看向盖聂:“你,相信命运?”

    盖聂看着火堆:“我们的存在,不正是为了证明命运到底是什么。”

    卫庄笑起来,带着一点冷漠的嘲笑:“昔日的卫国,被魏所灭。现在如同丧家之犬的卫国王室们,还自欺欺人地在野王苟延残喘。”他看了一眼盖聂:“他们,又想证明什么。”

    盖聂站起身:“小庄,并非人人都如你我一般。”

    卫庄看着盖聂的眼睛,探究那平静的面孔下是否还有其他的希翼:“的确,弱者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去,要么苟活。”

    盖聂没接话,他隐隐知道卫庄的身世,他今夜的心绪注定需要安抚。

    墙角的断墙背后,发出短促的“咕咕”之声,应该是被卫庄忽然溢出的杀气惊吓到了,本能地想要逃避。

    盖聂看过去,正好看见一只野雉扑腾着翅膀想要躲开乱放杀气的入侵者。他握紧手里的木剑,正打算挥过去——

    一道更加暴戾的剑气先他一步劈向断墙,在一阵皲裂的声音后,残破的断墙轰然坍塌,露出墙后面被鲨齿剑气斩首的一窝野雉。

    盖聂走过去,他的语气有点无奈:“小庄,一只野雉足矣,何必赶尽杀绝?”

    ……

    虽是残垣断壁,但这里总有案几废木可以利用,好过风餐露宿。

    这一窝野至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被卫庄一剑斩首横尸荒屋。幸好有鬼谷大弟子把它们收拾得干净仔细,每一只都被认真串上竹签,架在火堆上炙烤。

    一人捕狩,一人烹炊,早已是一种默契。

    卫庄沉默地坐着,他的目光透过火堆落在盖聂脸上。他想,这个人的确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可为家的信念。他,好像从来没有把自己归属于哪一座城、哪一片谷、哪一个国。

    他,和自己的确是不同的。

    卫庄闭上眼。

    盖聂感受到卫庄的一点内力波动,他从火堆上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小庄?”

    卫庄睁开眼,只看着火堆:“你来过这里?”

    盖聂微微一怔,旋即点头:“是,八年之前曾到过此处。”

    卫庄来了点兴趣:“我以为你离开鬼谷之后,就一直在咸阳宫的嬴政身边。”

    盖聂沉默了一息,才又开口:“那次,是为丽姬。”

    丽姬,当年的七国第一美人?

    卫庄有点意外:“为了一个女人?”

    盖聂:“是为了一个朋友的嘱托。”

    卫庄嗤之以鼻:“你我这样的人,居然会有朋友?你还是老样子,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自欺欺人。”

    盖聂没有理会卫庄的恶意嘲讽,他回忆当年那件事的始末:“我受荆轲的托付,寻找他被齐国军队捉住将要献给皇帝的妻子。”

    卫庄早已对六国最后的嘴脸不抱希望,他只是嘲笑道:“一个自称剑客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护佑。这样的男人,也值得你千里奔波,称作朋友?”

    盖聂对待卫庄从来都非常宽容,或许是两个人连日携手御敌,他甚至从卫庄的嘲讽里听出了些许替他不平的意味。所以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平静:“有些人,注定是为这个时代而生,为这个时代而死。他,是一个终于寻找到他自己所要走的道路的男人。”

    卫庄对荆轲毫无兴趣,说一句都嫌多,他只是问:“后来那个女人?”

    盖聂微微露出困惑和回忆的神情,这在卫庄看来是极为少见的。

    “我救下她时,她已经身怀有孕,本以为她会想要隐姓埋名隐居。谁知她执意要面见皇帝。”

    “她是想当面质问嬴政?”流沙中先有紫女后有赤练,卫庄自问比盖聂更了解一些女人的想法。

    “或许是吧。”盖聂记得当时丽姬的确是这样回答他的。

    虽然猜到,卫庄仍觉不可思议:“如此愚蠢。”

    难得盖聂不想反驳。

    卫庄几乎可以肯定了:“后来那个小孩?”

    盖聂默认了,他继续说下去:“在去秦国的路途中她生下了那个孩子,托付给正在濮阳游历的剑客韩申。”说到这里,盖聂还是有些惋惜:“但这也并没有阻挡她当面质问帝王的决心”。韩申是墨家人,荆轲的好友众多,韩申也是其中一个。他听说韩申最后也是为了这个嘱托,死在罗网刀下。

    卫庄没有任何同情的意思,不自量力的人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甘愿赴死,这最多能解释为愚蠢。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谁又能保证他豁出性命救下的人能安稳地活下去?

    “有时候,一个人的死,反而是对于更多人的一种解脱。”已经没有兴趣再说这个女人。

    在这样的时代里,本就蒲草一样无力生存的女人再加上自以为是的愚蠢,只会牺牲更多的人。

    卫庄一直觉得盖聂愚蠢,他勾起嘴角::“你离开秦国是因为找到了那个孩子?”

    盖聂沉默地点头。

    卫庄觉得有趣:“荆轲丽姬因嬴政而亡,你却一直留在嬴政身边。天下人皆是人云亦云,人人都说你杀了荆轲,你却不曾辩驳。”

    事秦是为纵横,离开是为故人嘱托,或许天底下没有人会完全理解盖聂的选择。

    盖聂低下头:“旁人怎么想怎么说,又有什么重要?”

    卫庄看着盖聂,这样平静的情绪好像从什么地方溢出来,在四周弥漫开来。

    这个世道,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七国百姓的性命?对故人的一个承诺?

    卫庄能够觉察到,盖聂一直追寻的东西,似乎隐隐已经有了答案。

    既然有了答案,那么天下那些愚昧的人懂或不懂,又有什么干系?

    盖聂转动着手里的树枝:“小庄,烤鸡可以吃了。”

    (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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